从一个只会躲在身后哭泣的孩童成长为如今的盗首,说没有吃苦衣轻尘是不信的,这背后究竟要承受多少冷眼谩骂,他自是深有体会,那些因偷吃食而被拳打脚踢的日子几乎占据了他眼下所能想起的全部记忆。多到他曾不得不怀疑,自己活着是否便只能如蝼蚁这般下贱?
那时的他还有小千需要照顾,所以他挺过来了。
可这十年里,慕容千还有什么?
慕容千从袖中倒出一支雪白的长笛,笛身上镂着不甚明显的兰草,纹路中还有丝丝缕缕沁入白玉的血迹,笛身上有两处断痕,皆被人用金箔粘好。慕容千一手托着长笛,一手托起衣轻尘的右掌,将长笛渡了过去,“有千山雪,有《伶仃》。”
千山雪便是笛名,《伶仃》则是自己当初为哄小千睡觉而胡乱吹奏的一首曲子,怎知慕容千这小子乐律天赋极强,只听了一遍便将曲子记在了脑中,如此哼哼了许多年,明明是怪异的调调,却凭生被他哼出了一股子西域风情。
衣轻尘再见千山雪,心中百味杂陈,放在手心摩挲许久,终还是还给了慕容千,“你将它维护的很好,如此托付与你,我也十分放心。”
慕容千面色复杂,衣轻尘回味着自己方才那番话,觉得有股临别托孤的意味,生怕慕容千再误会了什么,便解释道,“今次正式将它赠与你,是因为你能比我更好地使用它,你晓得的,我五音不全......”
慕容千却打断道,“雪哥哥吹什么都很好听。”
衣轻尘还想再劝诫劝诫慕容千,不能如此盲目憧憬,话在喉头尚未托出,突如其来的打更声却搅乱了他编排好的话语。
循声望去,夜色中,本应是洛河书院的位置已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撕裂了渭城原本的宁静,街道上全是披衣出门看热闹的居民,衣轻尘站在高处,自然也比他们看得清楚些。
他看见,火光之中有一人,沐火而舞。
他难以置信地拭了拭眼,愕然中想要再走近些,脚下却已踩空,身子正要下坠,慕容千忙一把从后边抓住了他,“雪哥哥你无事吧?”
衣轻尘不自觉回想起前日的梦境,心有余悸。
他不是很明白自己方才为何竟会做出那般痴傻的举动,若是以轻功闻名于世的衣白雪居然从高楼摔下摔死,定是会成为江湖笑柄吧。
慕容千将衣轻尘提回屋顶,瞧了那起火处一眼,颇不以为意,“鬼面郎君的把戏罢了。这人邪祟的很,他师从天鬼老道沈谢,沈谢此人生平血债累累,苦心经营他那天鬼道术,甚至不惜以人命为代价。天鬼道术分作三脉,其中一脉便是幻术,幻术讲求摄人心魄,修其行、度其气、浮于表,寻常人若是卷入其中,多半活不到自行清醒的那一刻。”
说罢,碾死了脚边一只扑腾的蛾子。
目之所及,长街火势汹汹,牵连了近乎整条街的铺子,任凭多少清水浇下也没有变弱的趋势,火海中再瞧不见那道起舞的人影,街道上也没了哭声,衣轻尘定睛细看,这才察觉了诡异之处。
所有看热闹的居民都似木偶一般,步调一致、慢吞吞地朝火海方向走去,最先抵达火海的也没有止步,而是如飞蛾扑火一般径直走进了火中,期间没有哀嚎挣扎,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痛楚。慕容千合上双眼,“雪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衣轻尘如实相告,“很大的火,所有人都好像看不见那火一般走进火中送死......”慕容千沉吟片刻,将千山雪放至唇畔,《伶仃》入耳,如春风拂面,携着一股清凉之意,脑海顿时清明不少。
衣轻尘再睁眼时,渭城还是那座渭城,洛河书院也还是那间洛河书院,什么火海,什么木偶,都似黄粱一场。慕容千右手长笛尚未放下,左手却突然拔剑,刀剑碰撞声过,一袭蓝衣的倩影挡在衣轻尘身前,来人正是朝雨。
朝雨瞧见慕容千,眉头立刻蹙成一团,她这表情衣轻尘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不日前在县衙门口,朝雨认出自己衣白雪身份时的神态。
二人对峙片刻,颇有默契地各相让了一步。朝雨将铁鞭系回腰间,有些不大确定地开口,“你就是当初那个经常跟在衣白雪身后吃奶的毛头小子?”
慕容千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也不过是只会跟在公主身后哭鼻子的没用丫头。”
朝雨冷哼一声,“呵,当真是你?这城中幻术是你解的?”慕容千对朝雨爱答不理,朝雨便恶狠狠地看向衣轻尘,衣轻尘暗道无辜,却还是点了点头。
朝雨托着下颌陷入思索,“整座渭城皆中了那鬼面郎君的招数,连我都未曾逃过,他的手段倒是隐蔽的很......”
此夜发生诸多大事,衣轻尘虽被告诫行事低调,莫要插手,却仍忍不住想要去问询些细节,“江大哥眼下何处?书院那处的事该如何解决?”
朝雨提到这个便来气,连带着语气都凶狠了不少,“江止戈崴了条腿,他脚踝本就有伤,似乎还是新伤,打高台掉下时便没站稳,更是雪上加霜,现在连路都得人搀着走,只得委我前来寻你,若非你是禅机先生之徒,我也不会费这个气力。”
衣轻尘尴尬地笑了笑,朝雨又道,“书院那边,鬼面郎君借蝙蝠遁身,在场贼人死了十之五六,虽很多只是些派系的中下层,但朝廷终归得给他们主子那边一个交代。善后事宜交由大内侍卫,至于追查鲛......明珠后续会如何进行,我已飞鸽传书回京,待圣上定夺。”
默了默,朝雨突然抬眼看向衣轻尘,眸色沉沉,“......这些,只是场面话。我问你,衣白雪,你当真不记得当年之事了?”
衣轻尘被朝雨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措不及防,一时有些懵了。
慕容千显然也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勾勾地盯着衣轻尘。
衣轻尘想了一会儿,如实说了,“从出生到六岁,村子毁了,在乱葬岗捡到小千,这些记得比较清楚。后来的事,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不过大都是领着小千四处求生活,手段下作的很,说出来未免丢人,便不脏了朝雨姑娘的耳。”
朝雨有些难以置信,“那你也不记得花......”
还未脱口,慕容千便伸手拥住了衣轻尘,在他耳畔低语,“雪哥哥做的那些都是为了小千,要脏也是小千脏......”
朝雨看着面前二人,面色变得十分微妙,还欲续上前言,想了想,却又把嘴闭上了。
被慕容千一顿安抚,衣轻尘心中好受了很多,不再去回想那些记忆深处难听的谩骂,转而问朝雨,“既然你是长公主的侍卫,与我又是旧识,那我们应当曾在皇宫中见过?你可否告诉我,流言里那‘盗玉冠’‘美人床’又是怎一回事?”
许是三位故人重逢令朝雨寻回了些儿时的感觉,亦或许是寻鲛珠的压力令朝雨太过疲惫,急需一个倾诉的地方,此夜,朝雨、衣轻尘并慕容千三人坐在城隍庙的瓦楞片上,夜风一吹,飞檐处的六角铃铛叮铃叮铃的,一院之隔的屋中还有庙祝震天动地的鼾声,她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的酿酒,说起了很多往事。
朝雨原名叫作虞昭,前者只是她进入大内后行事的代号。她是鹰王虞封唯一的孙女,三岁时便被提携入宫,放在长公主身边一道养活,六岁便开始学习侍奉长公主,成为她的贴身侍女。之所以会这么做,原因有二。
其一是鹰王身份特殊,本是江湖一代枭雄,江湖人大多桀骜难驯,哪怕归顺朝廷,娶了当今圣上的阿姊,官至宰辅,可朝廷却仍担心仅此无法约束虞封,便干脆将虞家子嗣都带入宫中时时监视,算作一个筹码。
其二便是长公主自幼身体孱弱,乃罕见绝脉,举国上下,所有大夫与术士都料定其活不过二十,唯一方法便是以鲛珠为媒,由国师施以秘法以求逃脱天命,这样的公主注定被从小保护,止步深宫,国君怕其过于孤单,便为她寻一位称心玩伴。
衣轻尘看向朝雨,月光映衬下,这姑娘的轮廓较白日里要显得柔和些,他想询问鹰王同柳师父的关系,可想来上一辈的纠葛她大概也不会太清楚,便又咽了回去。朝雨喝了些小酒,面色绯红,瞳孔也有些涣散,“衣白雪,我记得我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那天雪下得好大......”
第11章 初遇之年
用朝雨的话说,衣白雪入宫盗玉冠一事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江湖上流传的版本全都是说书人为了博取眼球添油加醋而成的,真正的情形到头来也就只有他们几个当事人知道罢了。
一旁的慕容千也承认了这点。他二人便以各自角度阐述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衣轻尘被如此点提,加上又在脑中捋了许久,总算回想起了关于这段乌龙的回忆。
包括慕容千与朝雨不知道的一些事。
关于......自己与那个人的初遇。
玉琅王冠“被盗”一事发生在十一年前的上元节。当时距离“明月之乱”被平已过去数月,正是上元佳节。这一日,皇族照例要大赦天下,举国同乐,并于宫中开办国宴,邀四海群臣及边地将领一同宴饮,整座京华都洋溢着一片祥和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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