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低哑,姿态极尽卑微,与以往大相径庭。
却看得顾莫怀倒胃。
他其实并不知晓陆仲殊来寻他的原因,但无论出于何故,这般惺惺作态,都仅会叫他心生厌恶而已。
陆仲殊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勉强将人背了回去。
然而尚未及欣喜,顾莫怀便伸手把住了院门,“好了。”
“阿凝,你……”
“我到了。”顾莫怀挣扎下地,扶住篱笆道:“小王爷请回罢。”
“我,我搀你进屋——”
“不必。”顾莫怀一把甩开他,抬手阖门。
顾莫怀此次意外受伤,于陆仲殊却是天赐良机,他如何肯放过,此时见状,忙一手抵住门唤他:“你且等等!阿凝,我有事同你说!”
“你我之间无话可说。”顾莫怀掰不动他的手,冷然道:“放开。”
陆仲殊自然不肯,牢牢把住门,“阿凝,我……”
顾莫怀已对他嫌恶至极,此时索性将门狠狠关上,门缝合拢,正夹住陆仲殊五指:“呃——!”
老话讲“十指连心”,果然一点不错。陆仲殊痛得两眼发黑,却突然想,他伤自己,也好。这点痛,只怕不及阿凝当年所受的万分之一。
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他忍下痛呼,隔着院墙急声道:“阿凝,你我之间或是无话可说,可寄奴,寄奴你也不愿听么?!”
那身影闻言顿足,不知是否错觉,陆仲殊看他似乎轻轻打起了摆子。
他放轻了语气,缓声道:“寄奴,他常常念起你。”
顾莫怀似乎笑了一声,声音惨淡而飘渺:“他那时才多大,这么些年,怕是早将我忘了。”
“他记着的!”陆仲殊生怕他不信,慌忙为寄奴辩白:“我拿了你的画像予他看,教他认得自己爹爹。”
指上的伤痛得发胀,他轻轻吸气,续道:“寄奴,他,他很是伶俐,父王做主,请了温礼做开蒙先生,我来前还听温礼赞他,‘聪了如此,必为伟器’。他年纪轻轻,却是个稳重性子,倒是比我强出许多。”
顾莫怀没转身,立在院中默然听着。
“只是到底是个孩子,端午我与他放花灯,他回府后自己哭了一通,问我为何自己只有父王,为何爹爹不愿回来见他……”
“是我不愿见他?”顾莫怀出言打断了他,回身道:“是谁设下的套,叫我误会他早夭,教我们骨肉分离?!”
“……我……”
陆仲殊犹豫不定,最后咬牙推开了门,走到他面前,“阿凝,此事我当初并不知情,我若知道,决计要派人去拦的。”
顾莫怀错开目光,显见是不信他。
“我那时,被父王禁足,不得出府,”陆仲殊低声道:“派出的探子尽皆石沉大海,我不知你是生是死,近况如何,每日……寝食难安。”
顾莫怀轻嗤一声。
陆仲殊硬着头皮续道:“后来有一日,父王召我过去,我去了,但见他怀中抱了个孩子,哭得哄不住——那便是寄奴。”
“我陆氏嫡孙,总算是回府了。”陆邯璋看着那襁褓,笑容欣慰。
陆仲殊却僵在了当场,他如何也想不到,父王竟当真将孩子带了回来。
“愣着做甚!”陆邯璋佯怒道:“过来看看你的孩子。”
陆仲殊动了动唇,艰涩开口:“……他呢?”
“嗯?”
“阿凝呢?楚玉凝呢!”他终于慌了,扑上前质问:“你带走了孩子,叫他如何自处?!不,不对,他如何肯……你,你将他杀了?!”
“放肆!”
盛怒之下,陆邯璋一掌抽去,陆仲殊站立不稳,被狠狠掀翻在地。
孩子的哭声更盛,陆邯璋召来乳母,递过襁褓,“带下去。”
陆仲殊跪伏于地,心如乱麻。
他的孩子出生了,被带回了他的身边。可阿凝没有回来,甚至生死未卜。
“跪直了!”陆邯璋厉声训斥:“浑浑噩噩,成何体统!”
陆仲殊缓缓直起上身,目光直入他眼中。
下人换了新茶,陆邯璋施施然坐下,端起茶盏撇去表面浮沫。
“本王说过饶他不死,便不会食言。”氤氲的雾气缓缓升腾,“如今川儿回府,你合该为他寻个娘亲,以免落人话柄。”
“他的生身之人,便是他娘亲。”
“一派胡言!”陆邯璋怒喝:“认他做娘亲,之后呢?!王府嫡孙乃是下人所出,传出去当真光彩!”
“王爷,何太医到。”
“请他去宣鸿殿。”
“是。”
“往后川儿便在宣鸿殿。”陆邯璋道:“与你同住。”
话毕,他便举步向外走去。
“父王。”
“何事。”
陆仲殊默然片刻,问:“他……那孩子怎么了?”
到底是血浓于水。陆邯璋倍感欣慰,面色稍霁,道:“误服了召魂方,叫太医看看是否有恙。”
“召魂方?!”陆仲殊难以置信道:“那是假死的汤药……”
“是。”陆邯璋大方承认,“否则以他那般寸步不离,本王如何能将孩子换来。”
“你另寻了个孩子,他如何看不出……”
“死婴罢了。”陆邯璋不以为意道:“隔了副棺椁,谁人能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
☆、过隙
“父王怀中抱着个孩子,哭得止不住——那便是寄奴。”
“我那时……无心顾他,父王便请祝师为他卜卦,取名涣川。”陆仲殊低声道:“后来我终于得了你的消息,着人探查,方知他乳名曾唤寄奴。”
涣川。
雨过天青,院中零零落落,是被雨打下的黄叶。
顾莫怀看得刺眼,心底泛起浓厚的苦涩。
他不曾进过私塾,刚入王府时曾偷偷跑去东厢,听教习先生为小王爷开蒙,记得先生讲诗:“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及至有了寄奴,他便自书肆买回一部诗经,日日翻找,万般思量,方取了“君琢”二字。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如今除他之外,谁又记得。
“寄奴与我,都盼着你能回去。”陆仲殊劝道:“我……心浮气躁,他与我生活,免不得沾染些歪风邪气,若是有你加以管教……”
“他如今已是王府嫡孙,纵是染上恶习、不成大器,单凭身份便可衣食无忧。”顾莫怀道:“同一个下人扯上干系,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顾莫怀长出一口气,开口喑哑道:“你若当真为他着想,便当即刻动身回京,为他寻一个娘亲,一家三口共享天伦……至于我,合该在山中自生自灭,与他……此生不见。”
“我言尽于此。”顾莫怀周身发颤,已是痛极,“小王爷请回罢。”
陆仲殊看向顾莫怀,心神巨震。
来之前,他满心以为寄奴会是必不得已时的杀手锏,若提起孩子,顾莫怀决计是要动摇的。
谁曾想,因为对自己的恨,顾莫怀竟连孩子也甘愿放手,竟会发下“与他此生不见”的赌咒。
“你恨我,是理所应当,可稚子何辜……”
顾莫怀脚步稍顿,却到底没有转过身。
他立在原地,眼见这人蹒跚而去,终究是一声轻叹,转身离去。
阖上房门,顾莫怀终于无可忍受,扑身跪倒在榻边,抓过枕头抛开,一把掀起了床头被褥,翻出一只小小的布包。
他竭力压抑着喘息,指尖却不可自持地颤抖,费了十分的力气,方才解开包裹。
包裹中整齐叠放着一套衣服,另有一双指长的布鞋,鞋头缀了两只圆头圆脑的虎头,煞是喜人。
顾莫怀小心地将那衣鞋捧在手上,埋头轻嗅。
可时过境迁,白云苍狗,当年的“寄奴”尚且了无痕迹,更遑论衣上依稀奶香。
一室死寂中,终于响起一声嘶哑的低泣,仿佛野兽哀鸣。
☆、第十九章
“爹爹。”
孩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顾莫怀循声看去,身前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惊讶地揉眼,呆呆道:“……寄奴?”
寄奴笑了,脆生生地应:“哎!”
“寄奴,你,你如何寻到这里的。”顾莫怀既惊又喜,上前一步,向他伸出手,“快来,叫爹爹看看你……”
寄奴却蓦地敛了笑,侧身避开他。
顾莫怀愣了,“寄奴……”
“爹爹不要寄奴,寄奴也不要爹爹。”
“爹爹怎会不要你——”
“那是谁说,欲与寄奴此生不见。”
一阵风过,寄奴倏忽便飘远了,顾莫怀大惊,忙举步追上。
可他们之间仿佛隔了无形山海,任他费尽力气,也无法将距离拉近半分。
寄奴遥遥望着他,面上的童稚消失了,代之以显而易见的漠然。
——那是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才会有的神色。
顾莫怀脚下一绊,惶惶道:“寄奴——!”
“我不是寄奴。”
“你是!寄奴,你是爹爹的孩子,你叫……”
“我叫陆涣川。”寄奴牵住身后人的手,仰头问:“父王,他是何人?我有父王,有娘亲,他为何道我是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