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怒火愈演愈烈,陆孟平抬起脚,照着眼前人肩上狠狠踹过去。
楚玉凝猝不及防,背脊狠狠撞上了凳脚,与矮凳一同翻倒在地。
这一脚施了全力,他不敢发出痛叫,亦不敢蜷作一团,只得勉强喘匀了气,重又跪在陆孟平面前。
“你当真是深藏不露。”
陆孟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嗤笑道:“我道这孩子如何生得这样慢,分明早该显怀了,偏生没有动静。”
楚玉凝怔然,道:“回大公子,他,许是个头小,长得慢些……”
“还要装?腹内空空,倒是把个孕妇演得惟妙惟肖……”陆孟平笑了一声,突地一掌拍在桌面上,将人吓得一颤:“楚玉凝,你好生厉害啊!”
楚玉凝听得发懵,慌忙解释:“回大公子,奴不曾骗过大公子,自始至终,绝无——”
“噤声!”陆孟平不耐地打断:“洪太医,你进来罢。”
“是。”
洪太医闻声而入,对他躬身行礼:“大公子。”
“免了,劳你给此人看看。”陆孟平看向楚玉凝,目光落在他小腹之上,如一柄利刃来回游走,“看看他这腹中,究竟是个甚么东西。”
那太医并不多话,当即便牵起楚玉凝一手,搁在矮凳上。
楚玉凝无心反抗,只是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腕。
“大公子。”洪太医再行一礼,“下官观其脉象,初时似是滑脉,然中脉短涩,应指虚散,并非有孕之相,倒似是……”
“是甚么,太医但说无妨。”
洪太医道:“倒似是服用了促绒方。促绒方服之使人假孕,但……”
但此方药性苦寒,对身子损耗极大。
这边厢,楚玉凝犹跪在地上,已然痴了。
眼前这个太医,他为自己把了脉,还道自己“并非有孕之相”。
可他分明感受到有个孩子,于他腹内安卧——他的身子怎会作假?
小腹一阵抽痛,唤回了一丝神志。
洪太医完成了任务,正要回宫去,忽听身后一人嘶哑道:“先生……先生!”
陆孟平不悦道:“你——”
“先生,您,您再给奴看看罢。”
楚玉凝踉跄着扑过来,胡乱扯住了洪太医的外衣,语无伦次:“先生定是诊错了,真的有……他当真在这,奴绝无虚言,绝无虚言!先生——大公子!大公子,求您,奴斗胆,求大公子再给奴看看,谢大公子,谢大公子……”
他说着便又跪下身来,朝着两人拼命叩首,语气哀切:“奴跪谢大公子,跪谢先生……”
他脑中茫然一片,实际并不清楚自己求些什么,只知道这孩子不单是孩子——更是他数月来的念想。
陆孟平剑眉紧皱,半晌,冲洪太医一颔首。
洪太医便将人扶起,重又捏起他寸关尺三脉细细诊切。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他站起身,对陆孟平道:“中脉短涩,绝非有孕。”
楚玉凝跪在原处,额头红肿,耳边却是轰然巨响,震得他两眼发黑。
当头棒喝不过如是。
怪道两月前陆仲殊深夜登门,动作那般急切,毫无顾忌。
却原来根本无需顾忌。
楚玉凝仓皇一笑,蓦地落下泪来。
☆、孟浪
一场秋雨,自寒露至霜降,断续下了十数日。
陆仲殊这日照例早起烧好了早饭,小心送到顾莫怀院外,却如何叫门也无人理睬。
外头下着雨,他不好如往常一般将食盒搁在地上,只得隔着院子唤他。
身后传来一道询问:“哎,陆公子?”
他回过头去,只见招娣娘一手撑伞,道:“你找阿怀呀?”
陆仲殊点头,“我备了早膳,可他……如何也不应门。”
“啊呀,这日子,阿怀指定不在的。”招娣娘摆摆手,朝后山一指,“多半是去看孩子了,陆公子不若去那边寻他。”
“孩子……?”
“陆公子不知道罢。”招娣娘低声解释:“阿怀刚来杨楼时,抱着个孩子,只是那孩子已染了重疾,到底没留住。今日……整好四年。”
她忆起当初顾莫怀的形销骨立,不由一声长叹:“陆公子,阿怀他……命实在苦。”
绕过村尾那株榕树,便可见后山。
雨水渐稀,潦草打落了路边黄叶,落木萧萧而下,于石板之上逶迤蜿蜒。
陆仲殊收了伞,挑开面前一丛枝桠,远远见着了一座小土包。
顾莫怀便在那坟包旁背向他而坐,单薄的背脊微弯,身旁一堆新编的玩具。
陆仲殊悄声走近了,才看清那坟包旁,散落着许多小玩意儿,因为年岁久远,青翠已褪尽了,呈现出干枯发黄的色泽。
他忽觉胸中怮痛,脚下一乱,踩折了一截枯枝。
顾莫怀猛然回身,警惕道:“谁?!”
陆仲殊后退一步,朝他笑道:“是我。”
“……”
顾莫怀左手撑地,缓缓站直了身子,冷声言道:“你来做甚。”
“我给你送早膳,你……不应门。”陆仲殊磕绊道:“后来遇着杨阿嫂,她……她叫我来此处寻你。”
顾莫怀道:“我说过,纵便是我在家,一样不会应你的。”
“我记得,我记得……”陆仲殊讷讷半晌,轻声道:“你不应……我,我也会等。”
顾莫怀不答言,收了满地的草编,绕过他向村里走去。
陆仲殊回过神来,忙开伞跟上。
细雨绵绵,纷飞打湿了他半边身子,他却恍若未觉,只顾将伞举至顾莫怀头顶。
顾莫怀但闻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心中愈发急切,一心想着将他甩脱。
未料山中石板湿滑,他没留神踩着一层落叶,脚下一绊,竟是要沿着山路栽倒下去——
“阿凝!”
千钧一发之际,陆仲殊慌忙伸手勾住他的腰,将人牢牢揽入怀中。
“阿凝,阿凝。”
他顾不得避讳,忙不迭地在顾莫怀身上按揉,紧张道:“你怎么样?可有何处受伤?啊?”
顾莫怀双目紧闭,缓缓吁出一口气来,白着脸色摇头,“……多谢小王爷。”
说罢,便自他怀中站直了身子,欲后退一步行礼。
熟料左脚将才及地,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脸色愈发苍白,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仲殊一颗心全系于他一身,此时立刻察觉出不对,忙蹲下身察看。
果然,那脚踝隔了一层布袜,已微微隆起,显是肿了。
他心尖一疼,起身扶住顾莫怀道:“我背你回去。”
“不必。”
“你的脚伤了,我背你去叫郎中诊治。”
“不必。”
“阿凝……”
“我自己会去。”顾莫怀垂首不看他,“不劳烦小王爷。”
语毕,便忍痛转身,扶着路旁的灌木缓缓挪步。
他浑身的重量皆悬于右脚,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看得人胆战心惊。
陆仲殊心下暗叹,举步绕至他身前,躬身道:“你上来。”
顾莫怀闭口不言,勉力避开他,可山道狭窄,竟叫他堵了个严实。
“……请小王爷高抬贵步。”
“阿凝,莫使性子。”陆仲殊严肃道:“我只将你背去郎中那处,旁的甚么都不做。”
顾莫怀双唇紧抿,亦不看他。
“……”
他态度坚决,陆仲殊无奈,只得轻叹道:“你莫恼我。”
说罢便转回身,一双手环过他腰臀稳稳抱了起来。
“啊……!”顾莫怀毫无防备,低呼道:“陆仲殊!”
陆仲殊不答,伞也不顾,一手将他摁在怀中,稳步向村口走去。
“陆仲殊!你放我下来!”
顾莫怀几乎恼羞成怒,又碍着山路崎岖不敢动作太大,只得朝他怒目而视,低喝道:“陆仲殊!!”
他只当自己拿出了十成十的狠戾,殊不知陆仲殊于他这出碰壁多了,脸皮早不同以往,寻常呵骂嘲讽便如耳旁风,碍不着他分毫。
“陆仲殊,你若不放我下来……”顾莫怀眼看村口将近,怒道:“我便……我便——”
“你便将我碎尸万段。”陆仲殊自觉补全了,垂眸向他一笑,“乖阿凝,莫生气了,仔细气坏身子。”
他凑得很近,似乎极欲吻他一吻,到底忍住了。
“待看过郎中,我任凭夫人处置。”
此言一出,终于彻底捅了马蜂窝,顾莫怀面上发红,实在是羞愤至极,抬肘狠狠捣在他腹上。
——真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抱歉昨天忘记更新了!!抱歉!!
☆、偷天
“扭伤。”郎中给人敷了草药,嘱咐道:“回去好生修养,伤脚不可沾地啊。”
“多谢。”陆仲殊收好鞋袜,蹲到顾莫怀身前。
顾莫怀眉心紧蹙,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当着外人的面,陆仲殊依旧拿不准他会否给自己个台阶,面上却仍笑道:“来,我背你。”
顾莫怀不言语,只是瞪视他。
“……有甚么话,待回去再说。”陆仲殊避开他的目光,垂首看向地面,“你……脚伤不便行路,还是让我背你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