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糕点,同药包一并抛出窗外。
点心在地上碎成了几瓣,顷刻便沾满尘土,药包飞得老远,落地咕噜噜滚上一遭,最终在墙根下停住。
顾莫怀阖上窗,拣出几根蒲草,重又编起凤凰来。
鼻端却总有药香萦绕,挥之不去。
他犹豫着凑近指尖,轻轻嗅了一嗅。
淡淡的清苦气——果然是药膏沾上的。
饶是他不通医理,亦可知此中掺了不少名贵药材。
毕竟是小王爷。
他收回目光,复又专注于手上几根蒲草。
那气味却似乎更盛,游丝一般争相钻入他鼻间,搅弄得他胸中不得安宁。
又胡乱编了几道,歪了一边翅膀。顾莫怀垂眸轻叹,捏起第二只报废的凤凰,抬手推开了窗。
方才丢弃的东西犹在,药包失去麻绳捆缚,凌乱散了一地。
耳边恍惚是一道男声,带了几分讨好:“新制的药膏,于化淤消肿有奇效……我替你换上。”
仿佛有一道丝线缠上心头,忽然轻轻一扯。
那只早被捏得不成形的凤凰便自手中落下。
顾莫怀怔怔望着,几只油纸包撞皱了角,灰头土脸地靠在墙边,分明是死物,却叫他看出一丝狼狈来。
鬼使神差地,他轻叹了一声,抬手取过竹杖,起身出屋。
人且不论,药却实是好药,怎堪就此染上尘灰。
他如此想,也不知是为了说服谁。
☆、松动
宛若千里长堤,一朝叫虫蚁钻出缝隙,便有河水裹挟砾石顺势而下,水流细而缓慢,却于无防备中悄然开辟出一道缺口。
那日之后,陆仲殊不敢轻易上门,药与饭菜却不落下,由他亲自备好,托了招娣娘按时按点给送去。
本尊不现身,又是藉招娣娘的面子,顾莫怀只得将东西收下,再好声好气把人送走。
头几日,陆仲殊派去打探的人回来禀报:楚公子睡前换了药,食盒未动,去伙房熬粥时顺手倒了。
次日晌午,陆仲殊携礼登门,请招娣娘将食盒送到后小坐片刻。
于是这日,楚公子拗不过招娣娘的意思,将菜挨个尝过,待人离开后,又主动吃了几口,继而停箸,对着满桌饭菜怔然许久,方动手收拾碗筷。
陆仲殊闻言,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又隔数日,下人来报:“楚公子今日同杨夫人道谢,请她日后不必再来。”
陆仲殊放下刀具,问:“他如何说的?”
“楚公子道:‘我伤已大好了,起居已无大碍,实在辛苦你奔波照拂。’”
下人道:“杨夫人方才将食盒送回,道是楚公子不肯收。”
一语未毕,陆仲殊已站起身,匆匆向门外走去。
“他伤得那般重,此时不过月余,怎会大好了。”他忽然驻足,回头看向下人。
下人会意,忙将食盒奉上。
他的住所与顾莫怀家仅一墙之隔,几步行至门外,陆仲殊并未多想,出声唤道:“阿凝,你可在家?”
院中空空,顾莫怀一如既往地不予应答。
陆仲殊抬手在门板上重叩三下,高声道:“阿凝!”
“阿凝。”他诚挚地说明来意:“我并非无故扰你,我听闻你不肯用膳,此番是来……”
门扇被缓缓拉开,顾莫怀一手扶门站着,微微抬眼看他。
陆仲殊本已做好了碰壁翻墙的准备,此时猝不及防,后半句话便卡在了喉间。
倒是顾莫怀神色淡然,道:“你来做甚。”
“……”陆仲殊气势全无,讷讷道:“来、来给你,送午膳。”
他见顾莫怀面上平静,惴惴问道:“你……肯给我开门了……?”
顾莫怀不答,目光投向他正搭在篱笆上的手。
陆仲殊忙收回来,向他干干笑了两声,道:“阿凝,杨夫人说你不愿用午膳,我……”
“哪个杨夫人。”顾莫怀反问:“招娣娘?同妇人话家常,我竟不知你有这等闲情雅趣。”
陆仲殊自知被识破,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脚上带伤不宜久站,不若先回屋去,坐下再……”
“我伤已大好了,你不知道?”顾莫怀轻笑一声,眼中殊无笑意,“不该呀,她归还食盒时,竟未同你提及么?”
上来便被连将两军,陆仲殊被揭了底,终于无话可说,唯有眼观鼻、鼻观心,做一截高大的木头。
顾莫怀将这桩木头上下打量一番,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放开门沿道:“进来罢。”
陆仲殊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撞得发懵,回过神,但见那人已往屋里走去,他分毫不敢耽搁,忙拎着食盒大步赶上,随他一道进了里间。
进了里间,却只敢将食盒搁下,束手立在一旁——实在是上回的“滚”太深入人心,时隔月余,犹有余威。
顾莫怀为自己倒了水,转头见他自顾杵着,倒真如木头一般了,“你于那处作甚?”
陆仲殊一怔,道:“我……”
“坐。”
“啊……是。”他收起话头,上前一步于桌前坐下。
一时无人开口。
顾莫怀心下斟酌,慢悠悠喝尽了水,放下碗,抬头看他:“你……”
恰在此时,陆仲殊亦道:“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随即同时重回沉默。
少顷,陆仲殊试探道:“天冷,不若先用膳,有事待餐后再议……如何?”
顾莫怀不置可否,手上却打开食盒,将菜一上桌。
陆仲殊来前本已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是以饭菜皆只备了一份,此时上了台面,并一副孤零零的碗筷,看去不免寒酸。
他唯恐顾莫怀下不来台,见状便识趣道:“我来前已用过午膳,你不必顾念我。”
顾莫怀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心道:“本就不打算顾念你。”
炒菜咸淡适宜,味道尚可。陆仲殊日日亲自下厨,手艺实在精进不少。
他这边厢吃着,一旁陆仲殊无事可做,便自觉守在桌前静静看他,浑然不觉自己视线炽热,将眼中人烤得浑身不痛快。
顶着如此烧灼,顾莫怀胃口全无,草草吃了两口,便投箸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去何处?”陆仲殊回过神,拉住他问:“可是不合口味?”
顾莫怀拂开他,径直去伙房取了副碗筷,一股脑塞入他手中。
“这…你……”陆仲殊看看他,再看看手上的碗筷,忽然福至心灵,惊喜道:“你如何知晓我未曾用膳?阿凝,你可是……”
“我不知道。”顾莫怀不耐地截断话头:“我是叫你瞧得心烦。”
但陆仲殊听不进他的解释,他捧着一副碗筷,活像穷怕了的庶民捧了一叠银票,喜色毫不掩饰,自眼角眉梢满溢而出,看得顾莫怀愈发气闷。
不过是予他一副碗筷,此人是饿昏了头么?!早知如此,合该将他拒之门外!
……可自己方才,却缘何开了那道门呢?
山火停止了蔓延,一眼泉水悄然而出,缓缓浇熄了他满腔的怒意。
头顶是艳阳高照,顾莫怀却蓦地生出了一丝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多多评论呢
☆、新伤
林寒涧肃,草木萧疏。
招娣火气旺,晨起却叫阿娘哄着套了件短袄,额前不多时便出了一层细汗,她抬手揩拭,委屈地看顾莫怀:“阿怀哥哥……”
“嗯?”
“好热呀。”
顾莫怀道:“你坐下歇歇便凉快了。”
“好罢。”招娣搬了板凳坐下,看看顾莫怀,道:“阿怀哥哥也穿了袄子呢。”
顾莫怀一笑,手上未停,继续削着篾条。
陆仲殊进门时,便见着此般景象。
顾莫怀有意让步,陆仲殊便腆了张俊脸,打着帮忙的幌子日日围在他左右,顾莫怀初时并不理睬,后来烦不胜烦,便有心派给他许多重活,盼他知难而退,从此不要再来。
谁曾想,陆仲殊此番来寻他,怀了十成十的真心,真心面前,莫说重活,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所惧?
不出两日,他已同招娣打成一片。
此刻见招娣朝门口奔来,他面上先带了三分笑,右手将人抱起,大步来在顾莫怀身边,轻声道:“阿凝。”
顾莫怀微一点头,权作招呼。
陆仲殊习惯了冷遇,得了一句回应便心满意足,嘴角愈发咧开,将手中一捆篾条亮了,邀功一般道:“昨夜睡前劈的,你且看看,可还堪用?”
顾莫怀打眼一看,只见那捆篾条宽窄不一,厚薄不同,但胜在边缘光滑,无需多作削磨。
他“嗯”了一声,近乎漠然道:“尚可。”
尚可即是堪用。陆仲殊将敷衍强拗成“夸赞”,一时看院角的门闩也顺眼许多,心下道:“他有心应我,这便是初见成效,可见‘人心匪石,犹可转也’,我落脚杨楼数月,总算不虚此行。”
“你又出哪门子神?”
“啊,我……无事,无事。”
有招娣在,顾莫怀不便撒火,只道:“无事便请回罢。”
“我有事!”
“……”
顾莫怀视线自下而上,凉凉扫了他一眼,继而放下手中物什,端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