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绕过书架,蹲身将手里的水盆摆好,举起青冥沾满沿路泥沙和地牢血泥的脚放进温水,那双脚冻得发紫,刚踩进温水里甚至会觉得滚烫,我听见他轻轻抽了声气。
“师父觉得烫吗?”我一时没搅动水清洗。
“正好,是我脚太凉,你起来吧。”
我忽略他最后一句,这才舀水洗脚,用清水濯去黏腻的沙土,沿着脚底的掌纹和凹陷的弧度,指尖插进脚趾的缝隙仔细清洗。为了让脚迅速回温,我用双手轻轻揉搓,注入内力按摩脚底的穴位,没过一会儿,脚趾恢复了白皙,泛起一层薄红。
他说不出话来了。
我用余光看见他缓缓放下茶杯,一只手伸到桌下攥紧了袍角,另一手死死握住木椅扶手,碍于师公在场,难以自持却又沉默克制。
这时老捕头问道:“就是你把他带到地牢去的?”
“是,师公。”
他砰地搁下茶杯,猛然起身原地踱步,就在我以为他要给我屁股来一脚让我直接栽进洗脚盆里时,他忽然坐回去抚掌大笑:“好小子!有魄力!比外头那几个只知道夸口的窝囊废强多了,不愧是你师父那移花师兄找来的!”
“多谢师公夸奖。”我心惊于这老人雄浑的功力,眼观鼻鼻观心,埋头给青冥洗脚。他似乎忍得越发艰难,我捉着他的脚踝,时不时感受到他欲往回缩。想来普通人脚底尚且比身体其他部分敏感,在他身上应当更胜一筹。
“你怎么想到这样就好找借口赶走神威?这小脑瓜转的,有你师公当年的风范!”
“都是师父教得好。”我恭敬答道,手上继续连绵不断地给他输注内力,却见青冥抓住袍角的右手忽然松开,转而虚拢住小腹。
“不过,”老捕头语气中的笑音消失了,“你怎么对地牢如此熟悉?”
我当然不能说衙门与飞声阁的地牢大同小异,连刑具摆放的位置都相差无几。方才情势紧急,那群神威又不了解我在衙门中的位置,我根本没想要遮掩,以至于闻言青冥也低头用眼神询问我。
我停下了按摩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水,支支吾吾哼哼几句,最终道:“我就是好奇,偷偷跟在牢头大哥后面进去瞧过……”
老捕头的目光聚在我头顶,有如实质地带来沉沉的压迫感,他沉默地喝茶,看了半晌我低头缩脖子的畏惧模样,才终于重新挂上一脸笑容:“你看看,我都让你师父那些不闻不问的臭毛病带跑偏了,这多正常嘛,没有好奇心做得什么捕快!”
我“松了一口气”,喏喏称是。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要见外,想看什么想学什么就跟你师父要。”他又转向青冥,“徒孙面前我也不多说你,我老了,护不住你了,你带出一个好徒弟,以后也是依仗。”
青冥的脚被我捏在手里,他不敢开口,只点点头,短暂道一声“嗯”。
“你们折腾这一晚上也累了,早点歇着去吧。”
外头天色依旧漆黑,老捕头带走了那群不肯回堡硬要他赐教的神威,院中四周再无他人,青冥才放开了捏得变形的扶手,推抵我的肩,缩脚粗喘道:“别再给我灌内力了,神刀的内力……好热……”
……
我这种对*冷淡处置的态度令他猛跳的心渐渐恢复常态,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心口,呼吸均匀起来。
寻到了薛鬼客,我却没有立即返回飞声阁,依然在衙门里悠闲度日。一来阁中积攒的事务全部交由他处理以示惩戒,二来我想把青冥身上的秘密都查清楚再走。
自从上次探听到他与那面具男人的对话,我叫阿许从“六年前灭门的尹家”入手调查,但江湖广阔,洞庭湖周遭尹姓集聚,线索又少,一直无甚进展。而当薛鬼客归阁,将他所获信息整合一番,条理总算有所明晰。
正如我所料,束缚薛鬼客的男人名叫尹珣,与青冥因八年前的一起杀人案结仇,为复仇而来。死去的是尹珣新婚之夜的妻子尹荷,是尹珣与尹青——也就是青冥——的表妹。尹珣与家人情分并不亲厚,又或许另有隐情,在那之后销声匿迹了两年,再出现时竟屠灭了自己全家,而当时的青冥因失忆流落徐海暂时逃过一劫,六年后终于还是被这个丧心病狂的自家兄弟找上门来。
提起尹珣,薛鬼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知道我前几年从五毒那边搞了一点蛊虫,觉得稀罕一直随身带着,我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他身上被下过子蛊也会死——那蛊我第一回用,不知道是不是副作用,他身上冷得像冰。”
“不是,早先没中蛊时被他奸淫的女子也这么说。”我时不时探头出暗巷四下环顾,我趁出来巡逻的机会与薛鬼客接头,待会还要跟青冥汇合,“我还知道你随身带着示踪香,为什么现在找不到尹珣人了?”
“额……我那天出门的时候刚好用完了。”薛鬼客支支吾吾,眼神游离,“而且他那个人鼻子特别灵,我大半身家都被发现了。”
看来是用过。
“大半身家?剩下的怎么用了?”
“没有!没用……”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发青,“头儿,剩下的那些都是保命招数,就用了个蛊。”
我回想起第三起案子:“第一次死的农夫是他杀的,那次受害的女子呢?谁干的?”
薛鬼客张口“我我我”了半晌,涨红了脸忍气吞声道:“我是被逼的。”
“那你就乖乖呆在阁里,这几天少在官府的人面前晃悠。”我听见青冥不远处与人交谈的声音了,“最后问你,那天晚上为什么独自出阁?讲不明白就回去写,三天之内给我。”
“我…讲得明白……”他也听见了青冥的声音,做好了轻功离开的准备,磨磨蹭蹭这才开口,一开口就像竹筒倒豆子,“我就是嫌你管得太严,你那控制欲简直跟尹珣有的一拼,为什么连我中午吃什么都有人汇报给你啊!”
他语音还没落,就脚底抹油溜了。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我面前从来不耍小心思,没想到隐瞒那么久到头来是这种事——他既然不在阁里吃饭,命人替他探查酒楼的饭菜是否有问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摇摇头,离开了暗巷。
“你回来的正好,方才赵大哥叫我们赶快回去,你师公今晚在鸿宾楼定了一桌酒。”见我走近,青冥招手,“他说要大喝一顿去晦气,今天晚饭到那吃。”
白日里他仍恪守师徒间的距离,人前不敢与我行从过密,但我时常从他抽烟时投来的恍惚目光里察觉到远胜过去的关注,每夜安眠令那双黑眸异于过去神采焕发,而一旦神思放空,就流露出明显的安定与依赖,不自觉地跟随我。
他与我并肩走过繁华的集市,一手持烟杆时而吞云吐雾,另一手拢在袖口中。周遭人来人往,或许不能立即开路返回县衙又使他焦躁不已,食指开始摩挲烟杆上的那一小块凹凸不平的米白色皮革。
我捉住他的手腕:“师父,人很多,我不想走散。”
他仍旧未习惯这种突然触碰,惊颤的反应一如从前,如果没有攥紧,那只手又要下意识甩脱我了。
“……嗯。”他眼睫微颤,假装镇定回握,缓缓放下了烟杆,一路上再也没有抽过。
衙门的捕快个顶个的能喝,一桌菜吃得七零八落,就开始连番划拳喝酒,一屋子男人的吵嚷声沸反盈天。老捕头拉过青冥坐在身边,也不免将他灌得半醉,眼神微微涣散。他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此时正被老捕头满握一手,哀叹道:“徒弟呀,你这样以后可没有女人喜欢,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徒孙呐!”
青冥目不对焦地指我:“徒孙在那边喝酒呢。”
以往阁中宴席无人敢勉强我喝酒,我便从未接触过这种被熟悉的陌生的随便什么人拉过来就一通称兄道弟的灌酒方式,且不以碗计,而是直接提一坛猛灌。我从来厌恶醉酒后难以自控的昏沉感,因此在他们喝醉才肆无忌惮地向我劝酒前,我已经提着一坛清水装模作样了好久,尚有“海量”来者不拒。
“哦?在哪儿?你去把他拉近来我瞧瞧。”老捕头打了个酒嗝,把青冥推过来,他步子迈得很大,从众人中间穿过,不知走的什么路,转眼竟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跟上去,看见他躺在二楼露台栏杆外宽阔的屋瓦上,半阖着眼吹风。
今夜月光格外清澈,糅合屋檐垂下灯笼的红光,在他脸上铺洒一片温柔的辉芒,长发灰白处染作澄红,随屋内外对流的暖风扬展。
“师父,不要躺着吹风,明天会头疼。”我挡在他身后,隔绝了屋内热闹。
他看起来比刚才清醒几分,揉着额头坐起身,从怀里掏出烟杆点燃,墨黑的烟草随吸气着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他长呼一口气,烟雾顺着风上升,在我面前弥漫开熟悉的味道。
“怎么不喝酒去?”
“我不喜欢。”我把手里的水坛递给他,“喝点水醒醒神。”
他怔怔接过喝了一口,尝出味道骤然失笑:“你啊……”
然而他喝完这口,高举着坛子失神,似乎陷入某种回忆,喃喃道:“过去,我好像也做过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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