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信上莫非有转机?
“是,正因如此,我的轻功时好时坏。”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灯笼的红光穿透信纸,从背面依稀可见他指缝间“徒弟”,“托付”几字。他的容貌比头发显年轻,但也是足够将所学授人的年纪,信上所提极大可能关于收徒。
我便模仿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斟酌道:“我一直想拜一个厉害的师父,能教我些不依赖轻功施展的本事。”
他打量我的视线回到信纸上,沙哑的嗓音冷淡道:“我不会神刀的功夫,要想习练刀法趁早找别人去,跟着我就只有县衙这一亩三分地,干不了大事。”
半空中的信鸽忽被我养的鹰揪住,扑棱棱挣扎起来,几片掉落的尾羽滑过我鼻尖,隐约夹杂一股奇异的熏香味道。
这种熏香……是移花宫!
对我编出的谎言,他并未表现出异样,看来信上所书与我的猜测相差无几,我又作颓丧貌接着道:“我早就想转学移花的武功,我根本没有驯鹰的天赋,腿上的旧伤又总不好,挥刀步法紊乱。需要精妙轻功的武功都学不成,只有移花能帮我了。”
“管好你的鹰。”他将我那只啄信鸽的鹰擒住,看信鸽飞远了才丢回我怀里,“拜不拜师随你……不论如何你都是师兄交给我的人,能得师兄青眼想必不是愣头青,愿意待就待着吧。”他不再多说,走回后院卧房,见我还跟着,只一指隔壁,留下一句“今后睡这间”,转身回房了。
虽然今夜没能见到尸体,但只看这仵作对待神刀的轻松态度,便足以推测凶手并非神刀,自然也并非薛鬼客。至此我本可立即从此抽身,但今日所见此人不得不令我留心,在飞声阁的情报网之外,徐海竟有高手藏身于公门。而这样的高手,却一而再再而三放跑采花贼?
除非采花贼轻功绝顶,又或者两者本就同流合污。
不过,白衣,瘦削,身长六尺的年轻高手,眼前又多了一个。
当夜我放鹰出去,叫阿许将官府的花名册拓一份给我——为防被拆穿,我甚至没问那仵作的姓名。还有那封他师兄传来刚好给我做跳板的信,不知信中所提的是哪个被我取代的倒霉鬼,总之在我将事情查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让他出现在徐海。
☆、第二章
原来他不是仵作。
花名册上只记载这个名为青冥的捕快八年前毫无记忆地被老捕头收留,以怀中玉笛为名,跟随其他捕快做些巡逻收税的简单差事,近些年武艺渐长而得以在老捕头后守住自己的饭碗。但册上一句也未提及他的过往:何年何处生人,亲属尚在否,武功习自何派等皆是空白。
怪不得他一个移花弟子,跑到大西北的衙门当差。而我连凭证也无,只一句移花便取信于他。
他能与移花通信,想来这些年恢复了记忆,而那师兄托他教导“我”这个徒弟,大概交情不浅,不知会不会特意来探望他。思及此,我想还需要打听出他师兄的身份,以免哪日他到徐海当面戳穿我这个冒牌货。
这些事倒不必再麻烦阿许,我与县衙内的飞声阁暗线接头,迅速了解县衙内的基本情况。
我要待在这里,获取这件案子的第一手信息,薛鬼客就算不是凶手,也绝对脱不了干系——昨夜我瞥见正对门口的断头尸脚底沾着黑暗中亮晶晶的鳞粉。那是飞声阁用以示警的标记,表明遇上难缠的强敌,但又不至于立毙。蓝色的粉末我只给过薛鬼客和阿许两人,阿许长年不出阁,如今安稳待着,那这标记由谁留下可想而知。
总之阴差阳错之下,我换上县衙的配刀,成为青冥名正言顺的徒弟,得以在县衙中随意行走,以公门名义察访案件。他对我并不上心,留了笛子和一本笛谱,连移花接玉的心法也没透露,就这么任我自生自灭,从不过问,反而方便我到处搜罗线索,装徒弟也不那么勉强。
但一夜之间冒出个大徒弟还是引人注目,捕快衙役不怎么往他身边凑,却常明里暗里向我打听为何要做青冥徒弟,我不胜其扰,反问他们:“是师父收我的,你们为何不问问师父?我也十分好奇。”
衙役却道:“拿这种事去问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整天昏昏沉沉的只知道抽烟,搞得满屋子走水似的,他收你这样的徒弟,怕是提前准备后事。”
另一人又道:“你忘记他上月平寇患啦?小兄弟,你可别听他胡咧咧,他就是嫉妒,你师父虽然脾气怪点,武功还是很高的,教你绰绰有余啦。”
说着说着,两人忽然噤声了。
我一回头,才见青冥慢悠悠走过来,他的步伐一向放得很轻,我一时没能察觉。他穿的好像还是那天晚上的衣服,外头套了件灰色的罩衫,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一手拢在袖口中,另一手持柄牙白色烟杆,灰黑交杂的长发未束,零散垂落着,有几丝落在烟杆导热的金属部分,几近烤焦。
他的眼神似乎扫过来瞧了我们一眼,又似乎一直专注于烟杆末端的烟草,就这么视若无睹地路过我们身边,带来一阵浓烈的烟草味。然而他步伐又轻又密,像一抹烟或是一阵风,简直就像……自以为是我们看不见的鬼灵那样意图飘走。
“师父好。”我道。
他点点头,本来脚步不停,走过一段路却想起什么又折回来,语气十分生硬地问我:“《裁玉》看到哪了?”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比徒弟还懒散的师父,自收徒那夜起,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课业。他给我的笛谱《裁玉》是移花弟子必修的基础乐理之一,移花宫以变幻莫测的笛曲和移花接玉掌法独步天下,明玉心法大成者可练就一双玄玉手,柔若无骨,寒毒不侵,配合内力幻出的醉心花可纳百家内气而不暴突,执笛则灵动翩飞,以曲音惑乱封锁敌人真气流动,讲求借力打力、以柔克刚,遇强则强。《裁玉》虽然只是基础乐理,但最适合已善用内功的的弟子修习,若我的确是刚从神刀转为移花的徒弟,这一套心法无疑最佳。
我不觉得他是深思熟虑之后选定的,移花宫在徐海大多数人眼里还是个迷,市面上根本不流通任何移花心法笛谱,衙门亦然,大概他少得可怜的藏书里正好只有这本,就扔给我这本,碰巧罢了。
“看到第三篇了。”我恭敬答道。
飞声阁收集过各门派的心法,除了精通神刀本门,其他门派都多少有所涉猎,只不过学移花的笛谱还需要乐理天赋,我就从来没看全过。这几天总要留几个时辰研究《裁玉》,但到底不是这块料,吹出的曲子往往喑哑难听,不仅衙役们寻由远避,连厨娘的狗也从刚开始的狂吠变成一到点就出门。衙役们不知我是在练功,背地里大约起了什么“鬼闻愁”“厉鬼号”的恶名,接着又腹诽青冥不会带徒弟,放任我扰乱县衙秩序。
“笛子带着吗?合上内力吹一段。”他低垂着眼等我掏出笛子,方才与我闲聊的两名衙役一看授课便欲避嫌,正要推脱告辞,提前被他开口留在原地,“今日正好赵大哥也在,你用上七成内力,看看笛曲效果如何。”
先前他探我内力,我当然有所保留,此时的七成便应当换做四成,即便如此,姓赵的衙役仍然被这一曲绕得晕头转向,刀不知要往哪个方向挥。
“第二小节开头时,这个孔不能按满。”一曲毕,他拿烟杆敲了敲笛子向我示意。
凑近了,我才看明白那烟杆并非只是裸露的象牙质地,手持的位置还裹了一层有些透明、米白色的柔软皮制物,他的指腹时不时在上头摩擦。
——大多数人内心焦躁时常出现的小动作。
“这平平无奇的曲子竟然……”另一衙役直呼大开眼界,拉着赵大哥边说边走,不一会消失在视线中。
“多谢师父指教。”
“不算什么,你做得很好。”他抽了口烟,指腹摩擦烟杆的动作停下来,视线飘忽,循着原来的方向朝停尸房去。
他向来不主动与衙门里的人搭话,跟我更是几乎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虽说待人宽和,但总有种独来独往的气质,衙门众人没有公事从来不会找他,今日之举倒着实不同寻常。
暂时搁下这事,我跟紧他,不撬锁就能够调查尸体的机会可不多。
白日里尸体的形貌更加清晰,温度升高味道也更重,但青冥踏进屋抽了一口烟,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竟像屏障一样盖过尸臭。他见我跟进来,只用沙哑的嗓音告诫道:“要是害怕,或者觉得难闻,就去院里待一会儿,屋里的东西脏,小心些。”
“徒弟晓得。”我十分乖巧地站在他对侧道。
——他埋头察看尸体前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我没太看清,再抬头他已恢复成平日的倦怠神色,仿佛那笑容不过是个幻影。
尸体的头和身躯端正地摆在地上还没拼合,剜口处伤痕十分清晰,入浅出深,且为自右下向左上的斜行伤,切口中心平整而边缘毛糙,像是弯刀使出的勾切伤。而神刀弟子的刀皆为唐刀改良制式,上下平直,单刃钝尖,刀法多是大开大合的劈砍,或刀刃朝外旋舞以攻代守。这农夫高大魁梧,如果我要砍他的脑袋,切口必定光滑平齐,也只能平砍,若他低头矮身,也许能由上至下砍出斜面,但无论如何,沉重刀身注定了神刀弟子的运刀方式,由下向上必定中途失力,不可能入浅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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