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这事儿交给少爷办不就好了,洪家的饭菜可没话说。”
进了桂川,琴茶先把生颐拉进了屋里,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小包裹来,递给生颐一个:“喏,给你。”“干嘛的?”生颐垫了垫,怪沉的。“这几年给你留的,知道你用得上。”生颐一打开,呵,五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
“打哪儿来的?”生颐问。
“给你攒的,还能是我抢来的?”琴茶翻了个白眼。
这是他每天风雨无阻唱戏,背负不知亡国恨的骂名,忍着所有委屈,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来的。
“这我不能要。”生颐塞到琴茶手里。
“怎么不能要?瞧不起我的钱?”
“什么话?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唱戏没有几个爷捧场子,能转几个钱啊?你的钱我不能收。”
“行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有我一口吃,也不会饿着你的。”琴茶对上生颐的眸子,坚定地说。
“另一个包裹是什么”生颐好奇地伸出手去。
“别碰!”琴茶打掉他的手:“那是留给守安的一份儿,还有点唱戏的小玩意儿,你别给碰坏了,走,去准备吃饭。”
一只鸭子,炖得烂糊,摆在桌子中央,香气四溢,相当诱人。生颐先下筷子,夹起一块鸭腿送到琴茶碗里。
“这么肥的鸭子?”邱成峰贼兮兮地说:“看来这天下再乱都影响不了你洪家啊!”
“怎会?”生颐笑道:“洪家也快揭不开锅了——这不,兔儿受了伤,给他补补的。”
“我们还真是沾了少奶奶的光!”
“那还用说,打小少爷不就宠少奶奶,我们还说让他把少奶奶赎回来呢!”
“又不是没试过”生颐笑道:“人家不乐意和我走。”
“走什么走!”琴茶笑骂道:“那可是我的戏班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赎老板的!”
琴茶又想到那些孩提时代的岁月里,生颐多少次把家里的鸡鸭鱼肉带给琴茶吃,往往还有点心——琴茶的印象里,那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一想到甜食,琴茶忽而问起来:“对了,小顺儿呢?”
小顺儿,他们里年龄最小的那个。
在隔壁一家缝纫铺里当伙计,琴茶的戏服经常去那里缝缝补补,他也经常攒钱来听琴茶的戏,每次都能把桌上的米花糖吃得一干二净。
一来二去他们便熟了,小顺儿聪明,讨人喜欢,混在一群少爷里丝毫不显得奇怪。
爱吃甜食的小顺儿呢?
邱成峰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小顺儿....他死了”
“死了?”琴茶从生颐怀里惊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生颐赶忙扶住他,慢一点,慢一点。
“他去湖北做了特务,被抓住了...后来那边的同事说,报纸上登了他的死讯...他是被...被折磨死的...”
琴茶出神地望着窗外。在这个年岁,稍一不留神就丢了性命,他本以为他只要守住桂川,好好唱戏,就没什么事,可谁知转眼间,洪家垮了,他的好朋友,他的好兄弟,就死在敌人手里了。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才是战争的真面目,他不管你乐不乐意去打仗,须要把刀架在你的脖颈上,四万万同胞,谁也逃不过。不然,几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怎么冲到了战场上,他琴茶又怎么从水袖中掏出了枪来?
他难受,难受他的小顺儿死在漆黑的,冰冷的狱里,没有北平的阳光照着他满是稚气的小圆脸,他躺在枯草堆上,一定觉得冷吧。
但他又高兴,所有人都愿意站起来反抗,惨胜的消息也偶有传来,要是他和生颐都能平平安安活下来,他一定找机会把□□告诉他。
告诉他,爱他....
“别难过了,少奶奶”胡少立劝他:“大家难得一聚,好久没听你唱戏了,咱们上桂川,你再给大家唱一出吧?”
生颐关切地问他:“你肩膀能行吗?”
“没事,快好了。”
琴茶对着那面雕花的红木镜子,描眉,施粉...近十年过去了,他风度依旧。
他站在台上,转身,拂袖,丹唇微启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他微微低下眼,看到了台下的五陵少年,恍惚岁月已过,在唱腔婉转中,他看到了结实的,活泼的小顺儿。
第35章 第 35 章
几个人喝的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出了桂川,留下一串零零散散的影子,六个人的时光只剩下五个,大家都难受,但谁也不说。
“小顺儿没了”等人都走了,琴茶才缓缓开口。
“是,埋在哪儿了?”生颐问。
“他们说就埋这儿了”
“好,改日去看看他。”
“给他带个弹弓和木剑,他小时候最喜欢的。”
“我明白。”
琴茶叹了口气,揉了揉鼻子,他又想抽烟了。
“好了,知道你们都是一路人,感情好,别难受了,想点别的。”生颐拍了拍他。
院子里只剩下琴茶和生颐,两个人无言。良久,琴茶才犹豫着开口:“你知道吗....你哥他....”
“他怎么?”
琴茶顿了顿,鼓起勇气一股脑儿地说:“他做汉奸,你知道吗?”
“什么?”生颐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这话不能乱说,他虽然人不好...”
“他真的是汉奸”琴茶一字一句地说:“他给日本人做事!”
生颐变了脸色试探着说:“不能吧,说不定和你一样,是被误会了....”
和我一样?什么和我一样?
琴茶的神经被刺痛了,他大声嚷起来:“什么叫和我一样?生颐,你哥哥是汉奸,他在给日本人卖命!”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颐也提高了音量。
“你不信我?我那天开枪打的就是和他一起的日本人!”琴茶道。
“我没有不信!”
琴茶愣住了,他看到了所有人眼中的英雄自私的一面。为了保住他们洪家....
“洪生颐”琴茶冷笑道:“怎么,对我教训的头头是道,让我和一郎撇清关系,到了他你就装糊涂?”
“他是我哥哥!”生颐瞪着眼睛说。
“是,他是你哥哥,你们是兄弟,那我呢?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兔儿”生颐的语气软了下来,他向前一步,拉住琴茶的手:“他是我哥哥,是我唯一的兄弟了,我们身体里都流着洪家的血液,如果我死了,他就...他娶个好女人,洪家还可以.....”
琴茶不明白,生颐是读过书,接受了先进教育的人,怎么还忠于那些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像戏里那样,自由自在的谈情说爱,多好。怎么爱情和后代总要掺在一起?
“为什么?”琴茶问他。
“他是我的亲人。”
琴茶接不上话。他从六岁起就没什么亲人了,他哪里懂什么家庭,什么亲人。是,生颐说的这份感情他没尝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理解不了,索性不说话了。血缘是天生注定,他做什么努力都改变不了。
血缘生来注定,就像现在他还经常想他娘。尤其这几天,他受了气,做梦总梦到他娘。他又回到小时候,但是不在桂川了,在那个江南,那个多雨的江南,和爹娘一起,架着小小的船,船在湖上飘。
那些日本人,那些冤枉他的百姓,都变成了他梦里的小孩儿。他被那群小孩儿欺负了,抢了玩具——或者推了跟头,就哭着回去找娘:“娘!他们都欺负我!”娘就会很温柔地给他擦去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吹一吹他的伤口:“栓子不哭啊,栓子最乖了。来,娘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他会乖乖止住哭泣,好讨得娘的夸赞。或者更加悲惨地哭出来,骗得娘的一块糖,或者一片山楂片——在梦里有娘安慰的时候,他总能忘却了痛苦,但是梦醒了之后,他还剩什么呢?
有家的滋味儿真好,在梦里是假的,都那么让人幸福,怪不得自己怎么付出都比不上他心中的血缘。
他爹让他结婚他便结。他哥哥做汉奸他充耳不闻。自己呢?又算什么?
在吴小姐那跌一跟头,在这里又跌一跟头。
琴茶,你就爱犯浑。
“所以你可以原谅你哥哥做汉奸?但不能原谅我是吗?”琴茶咬牙切齿地问。
生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要辩解什么,琴茶冲了上来,揪住他的领子:“所以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是吗?因为我不像你哥哥,我没有你们洪家的血统。我也不是吴小姐,不能和你结婚生子,所以我他妈活该!是我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要和你洪生颐凑在一起的!你那天怎么不开枪打死我?”
“兔儿!”生颐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瞎说什么,你重要,你比他们都重要,就是因为你太重要了,我才在意你的一举一动,兔儿,我错了....”
“洪生颐,你的话我他妈连半句都不信,你装什么英雄好汉,你他妈也就糊弄糊弄我琴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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