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皮肤一阵一阵起粟。
总算来到南司房后面新辟的靶场, 皇帝陛下练习骑射的决心很大,翻出太祖太宗皇帝的典故, 这两位都是实打实马背上得天下的,子孙后代没理由不效祖法宗。
靶场倒是真挺像模像样的,旭阳站在靶前左右瞧瞧,目测大约总长是六十步。皇帝陛下练习用的弓小巧玲珑,旭阳这辈子没拉过这么小的弓,觉得有趣,笑起来。
“旭阳师傅笑什么?”
皇帝陛下领着一群人走过来,免了旭阳的礼。旭阳很直接:“这弓陛下用太硬了。”
这弓是直接按照摄政王的九鼎缩小制作的,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是太硬了。
“陛下如果想练射箭,先从端弓开始练姿势,不必用这么硬的弓。而且其实骑兵所配的都是软弓,硬弓在实战中作用不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摄政王殿下一样天生神力。”
皇帝陛下鲜少听到有人说话这么直接不该玩儿的,六叔刚回京的时候跟他讲话还得先绕两句呢,于是感觉到畅快:“卿说得有道理,按卿的意思办。”
旭阳半跪在地上教皇帝陛下如何端弓,皇帝陛下不由自主想看他金棕色的眼睛,阳光一掠,眼神熠熠生辉的。
“陛下?”
皇帝陛下回神,笑笑:“旭阳师傅说什么?”
曾森在一旁跟着练端弓,他姿势比陛下更标准,旭阳觉得曾森刻苦训练下去,将来骑射应该不错。皇帝陛下举着弓举一会儿就得放下,胳膊痛。曾森不放,咬牙挺着,一脸汗。
旭阳半跪在曾森身后,两只手托着他的手肘轻轻往上抬。皇帝陛下实在举不动,站在一旁看曾森汗流浃背。
皇帝陛下看了一会儿,轻声问:“旭阳师傅,辽东是什么样的啊?是不是很冷?”
旭阳一顿,换了个方向,对着皇帝陛下半跪着:“辽东冬天冷,夏天热,与大晏其他地方并无异。陛下,辽东亦是国土。”
旭阳进京这段时间,大约看明白了,朝廷是想放弃辽东了。
当朝阁老前兵部尚书杨阁老主张干脆放弃山海关外,重兵把守山海关,不让女真入关即可。杨阁老倒是很有理由,辽东常年收不上什么税,族裔混杂心不知道在哪儿。再说养军队一年数百万两砸下去一个响听不见不说,金兵照样把北京城围了,关宁军一声都没吭。
摄政王不待见杨阁老,没有搭理杨阁老的提议,只是大连水师已经裁撤,船都开山东去了。如今关内到处灾荒瘟疫,恐是没钱再养关宁军,朝廷对辽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旭阳只觉得血一阵一阵地凉,他半跪着,攥着膝上衣料,恳切甚至是乞求:“陛下,关外亦是国土,亦有无数军士埋骨守边关。陛下不能让他们……成为只能遥望国门的孤魂野鬼。”
旭阳想起沈阳卫,气息不稳,眼睛发红。
他在京营听了一堆流言,下了个决定。如果摄政王打算放弃辽东,他就立刻回关外,凑齐沈阳卫所有人。
皇帝陛下抬起小小的手,轻轻放在旭阳肩上:“旭阳师傅,怎么突然这么说?”
旭阳放下另一条腿,跪在皇帝陛下面前。太祖说了,武官不跪,旭阳想,陛下是小小的希望,他跪希望理所应当。
“关外冬天很冷,冷得冻掉人的耳朵鼻子手指脚趾。可是关外人热血从未凉,陛下明鉴,辽东族裔虽多,皆为大晏子民,心向大晏。陛下,不要放弃辽东……”
旭阳说不下去了,只能垂着头。皇帝陛下轻轻一叹:“旭阳师傅,听谁说什么了?”
旭阳摇头。皇帝陛下张开小手,拥抱旭阳,拍拍他的背:“天覆地载,皆朕赤子。国土如何能放弃?”
富太监刚想阻止,皇帝陛下幼小却宽广的怀抱就拥住旭阳。
“旭阳师傅,朕决不再丢一寸祖宗之土。”
非但如此,朕,要回榆木川。太宗皇帝驭龙宾天之地,子孙连祭拜都做不到,愧对列祖列宗。
富太监心情沉重,辽东一事从摄政王刚归京就开始吵,吵到现在。摄政王当时说话没分量,现在辽东怎么处置,关宁军怎么处置,竟全看摄政王的了。皇帝陛下曾经说过要回榆木川祭拜太宗皇帝,可是……年景如此,福建都赤地千里了,大晏捉襟见肘。
富太监无意间一瞥,曾森圆胖胖的身躯往后一倒,富太监尖叫:“小王爷!”
旭阳一把抄住曾森,曾森练端弓太努力,昏倒了。小皇帝急得不行,富太监扑上来掐曾森人中,曾森睁开眼,看看皇帝陛下。
旭阳用袖子飞快一蹭眼睛:“小王爷一开始练习骑射不必如此勉强,骑射是个日积月累才能练出来的技能,每日不间断才最重要。”
曾森哼唧着表示自己没事,然后挣扎着从旭阳怀里站起来,接着练端弓,圆胖胖的小脸十分坚毅:“万事开头难,我先过开头一关。”
旭阳看他的小样,笑了。
何首辅从秋狝回来,异常沉默。落衙就在书房中坐着,对着一面墙出神。何首辅宅邸花园错落,虽然不算阔达,布局上是花了心思的。没人知道何首辅懂风水堪舆,甚至说擅长。赵盈锐一看舅父对着墙面壁,仿佛入定参禅,更不敢打扰,只好悄悄退出书房。
秋狝他因着研武堂文书的身份有幸跟着出城,亲眼看见摄政王殿下那把“九鼎”,亲眼看着摄政王用九鼎一箭射穿十多枚靶牌,长长的羽箭携举世无匹的力量拽断悬绳拖倒所有悬架。
京城历来就爱编排皇族,春宫图还有画皇家的事儿。街头巷尾细细簌簌私语摄政王是“故人归来”,哪个故人?帝王枪,九鼎弓,还能是哪个……
赵盈锐一哆嗦。卖弄玄虚真真假假的流言什么时候都掐不了,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当然嗤之以鼻。可是……如果真是那位,赵盈锐猛地坠入无尽地恐惧。
何首辅叫他:“盈锐啊,进来。”
赵盈锐连忙进门:“舅父。”
何首辅似乎大彻大悟,如常地看赵盈锐:“我要把书房改改。”
何首辅这书房面朝南,采光极好,日出到日落,亮亮堂堂毫无阴翳。书房正北面开着一扇花窗,不大,专门从广东请的师傅雕棱镶玻璃,极尽奢华。这扇窗,正对着紫禁城。何首辅没事儿就爱站在窗前北望,读天看地。
还要再开扇窗。赵盈锐看何首辅要在东边墙上开窗,一愣,难道舅父又要改风水?
不,跟风水没关系。
跟风向有关系。
何首辅书房在东边墙开了扇窗,还是广东师傅来雕窗棂镶玻璃,何首辅站在窗前,长久地向东看,长久地思索。
这个方向……正对着王府街。
王府街上的鲁王府。
旭阳逢五进宫教导皇帝陛下骑射。他自己并未觉得如何,京营里心思活络的人已经开始往他身边凑了。另一个在秋狝里大出风头的邬双樨亦经常进宫御前奏对,回答皇帝陛下关于武学治兵方面的问题。
皇帝是很喜欢旭阳的,功夫扎实没有废话,就是人太闷,一板一眼的。邬双樨要好得多,辩才机敏风度翩翩不卑不亢方法灵活。为了给皇帝讲演兵事,特地学着鲁王府做了一个沙盘,就放在南司房。
朝中有点疑惑,这风向有点让人看不懂。摄政王不是多待见辽东军官,皇帝陛下好像挺喜欢这俩出身辽东的军官,而且正好一个卫所兵一个军营兵,有事没事召进宫一趟。摄政王什么表示都没有,陛下的决定摄政王从来不干涉。
皇帝陛下很高兴,笑道:“朕也得学学兵事,否则以后如何治军。”
曾森闹着按照南海图做了个小沙盘,沙子染成蓝色,自己天天往上面摆船。旭阳对海战一窍不通,邬双樨确能说得头头是道,甚有研究。
几天之后,皇帝陛下下旨,旭阳和邬双樨加封南司房讲师,随时听宣,御前奏对。
富太监去京营下旨,心里忽而惊奇:
咦,这俩官人,一个日,一个月啊。
第189章
摄政王这几天又没去上朝。
胳膊疼。
说不上就不上。胳膊疼再听那帮废物吵架, 心里一口火就拱到嗓子眼儿了。
秋狝完毕从京郊回来, 李奉恕右肩臂就一直疼,吃晚饭拿不起来筷子,倒还可以忍。当天夜里就不行了,王都事亲自去鹿大夫家敲门,把鹿大夫一家都敲起来。鹿大夫背着药箱坐上车驾赶去鲁王府, 以为要去鲁王卧房, 结果被王都事引着, 去了王都事的卧房。
摄政王额角都是汗, 靠着巨大的靠枕半仰在床头, 右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王修心疼得半死,老李心性坚韧,居然这个样子,得多疼。鹿大夫放下药箱一顿问诊。这种筋骨拉伤倒是常见, 就是疼,得熬着。
鹿大夫给推拿着, 摄政王脸色才好些。鹿大夫也听说摄政王在秋狝时赫赫威武的事迹, 随驾的官员回城来都在传摄政王天生神力,不似凡人。
现在摄政王正面无血色地仰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大夫只在心里感慨,开了点舒筋活血的药。王修学会鹿大夫的推拿手法, 命人送鹿大夫回家。临走前鹿大夫叹气:“摄政王殿下生来神力, 难免……难免天妒,以后切记勿要冲动, 不可擅动力量。我在边疆轮值,见过最严重的损伤,筋肉抽搐,硬把骨头给拉断了,惨不可睹。殿下气性盛大,遇到事,王都事多劝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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