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胖玩意儿着实硕大,谢绅都害怕了,又兴奋起来:好多肉!他一路拖着非鼠非兔的玩意儿往回走,看见伊勒德远远走来,手里还拎着布袋,顿时底气足了,大声吆喝伊勒德:“你来得正好,请你吃肉!”
伊勒德十分疲惫,抬头看谢绅手里拖着的活物,倏地睁大眼睛,一脸惊怔。谢绅以为伊勒德是惊讶于自己凭脑子也能捕猎,突然被伊勒德一句吼懵了:“别动!”
谢绅吓呆了,伊勒德放下手里的布袋,飞一样跑到谢绅跟前,一把夺过谢绅手里的竹竿,捅着那大胖玩意儿捅得远远的。
谢绅还没回过神来,伊勒德面无血色地看他:“你不认识那个是什么?”
谢绅眨眨眼,他还真不认识。
伊勒德真的惊恐了,他双手抓着谢绅的肩:“你之前吃过没有?说实话,吃过没有!”
谢绅摇头:“没有,真没有,今天头一次抓到,还想着皮毛挺好的送给你……”
伊勒德松开谢绅,自己撑着膝盖喘粗气。谢绅没见过如此失态的伊勒德,看那个大胖玩意儿好像是死了,只好问:“那是什么?”
伊勒德一向要么似笑非笑要么面无表情,谢绅头一次见他这种惊魂未定的德行。伊勒德吞咽一下:“獭,旱獭。蒙古人不吃那个。”
谢绅干笑:“你们饮食禁忌啊……”
“不是。”伊勒德捏鼻梁,“那玩意儿身上有诅咒,吃它的肉会……会得疫。”
谢绅一愣:“啊?”
伊勒德金棕的眼睛瞪着他:“你跟我发誓,永远不动旱獭的心思。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不语怪力乱神身死形灭神无存,我也不觉得那傻逼玩意儿真有诅咒的能耐,但是吃它的人没什么好下场,这是真的。”
谢绅被伊勒德给吓着,心想怪不得这大荒年旱獭还能肥的油光锃亮没人吃。
谢绅一指地上的旱獭:“那……它死了……”
伊勒德用竹竿拖着旱獭到空旷地,烧掉了。
谢绅一脸尴尬地看伊勒德走过来:“我真没想到……”
伊勒德淡淡看他一眼:“从今天起,我教你蒙语读写,你每天都要背。”
谢绅心里后怕起来。若是今天伊勒德不来,他就真带着小馒头他们吃旱獭了。先不说诅咒不诅咒的,万一把小馒头害了呢?谢绅在辽东教小馒头他们汉文,蒙语好像还退步了,半个瞎子聋子,怪不得他从来没听说过旱獭不能吃。
伊勒德捡起布袋,接着道:“朝廷明年说是要举行科考。”
谢绅全身一紧。金国终于要科考了,他等了这个机会太久了!他必须不惜一切往上爬,可是他一个汉人人生地不熟哪儿来的机会?
“阿灵阿到时候会推荐你去,你好好准备吧。”伊勒德准备进院子,谢绅拽住他的衣襟:“你……让阿灵阿推荐我的?”
伊勒德冷笑一声:“阿灵阿不知死活找我拼酒喝个死醉,输我一个人情。”
谢绅缓缓放下手:“多谢。”
伊勒德拎着布袋,走进小学堂的院子。
小馒头和其他小孩子扑出来,特别高兴。
看见伊勒德,就等于看见了吃的。
第191章
伊勒德挺会做饭的, 人高马大站在灶前面一顿折腾。谢绅刚来辽东两眼一抹黑, 两手空空只会抓瞎。后来开了小学堂,伊勒德过来看看,谢绅蹲在灶前一脸烟灰,小馒头在他后面饿得打转。伊勒德问谢绅干嘛呢。
谢绅回答生火。
就是死活生不起来,只有烟。
伊勒德挽着袖子教谢绅怎么生火, 谢绅现在用大铁锅做饭已经异常利索。盐异贵, 得精精细细地加。伊勒德搜集了一些破旧的窗纸, 把斑驳的墙糊一糊。小馒头很热情地帮倒忙, 伊勒德低头看小馒头, 笑一声:“傻乎乎的。”
谢绅东拼西凑弄了些谷子和豆子熬粥,一边煮一边感慨,除了五谷,难道就没有生命力更顽强的作物了么。如果天垂怜大晏, 真的有,不用饿死人, 那多好。
谢绅以前读史书, 记录哪里灾荒,“大饥”,就两个字而已。真正的饥荒是什么呢,不是饿一两顿而已, 是长久的无法吃饱, 肚子里一只蛰伏的野兽,冷不丁跳起来噬咬自己的五脏六腑。
谢绅看着一大锅汤汤水水, 心酸不已。这一锅水总能骗过一顿,有个暂时性的饱腹。
伊勒德贴完墙,又把窗糊一糊。快要入冬,凛冽如刀的北风蓄势待发。北面墙上的窗必须用泥封起来,这两天就得准备了。
吃完饭时小馒头整张小脸都埋进碗里,稀里糊涂喝完,还恋恋不舍地舔碗。谢绅难受,又忍不住地想,旱獭能吃就好了。能吃的话,今天晚上就吃上肉了。
“别打那个主意,你发过誓的。”
谢绅一捂脸:“如果能有好活的作物就好了。麦子稻子种起来那么难,稗子倒是杀不绝。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伊勒德难得没嘲讽谢绅。
饭后伊勒德坐在炕上用谢绅的纸笔默写蒙文的诗歌,明天考校谢绅背诵。谢绅洗碗,小孩子满地玩儿,小馒头懂事,蹲在谢绅身边帮忙洗碗。水凉,小小的手通红。谢绅握住他的小凉手:“去玩儿吧。”
小孩子们很好奇地围观伊勒德写蒙文字,看上去跟先生平时写的文字又不同。不过反正他们都不认识。一帮小笨蛋,终于开始背简单的唐诗了,不容易。
伊勒德写着字,问谢绅:“阿灵阿没派人过来帮忙?”
谢绅洗着碗,回答:“有,隔四天就有婶儿来帮忙缝缝补补洗洗晾晾。”
谢绅洗完碗,伊勒德考校他昨天的背诵,小孩子们天天被先生要求背诵,这下眼看先生一脸尴尬地站在伊勒德面前背东西,兴奋地拍手:“先生背不过,就要打手心!”
伊勒德似笑非笑扬一扬戒尺。
谢绅翻个白眼。
反正背下来了。伊勒德要求他练习读写,谢绅正经苦读的科道出身,背书都是童子功,进度快得伊勒德也挺惊奇的。谢绅字漂亮,写蒙文字母有种独特的美感,有劲有结。伊勒德蹙眉:“你这一看就是汉人写的,不要卖弄自己的书法,跟着我练。”
谢绅从来都以自己的书法为傲,不大服气:“为什么?”
“干什么就要像什么。”伊勒德严肃地盯着谢绅,“放弃你那些勾勾叉叉的,要像个蒙古人那样写蒙古文字。”
谢绅自从取得功名晋为翰林就没受过这样宛如对学童的训斥,脸蹭地一红,就要分辩,伊勒德也生气:“你来辽东是做什么的?”
谢绅被一盆水正中浇透,冷静下来。他来辽东做什么的?他忽然很警惕地看伊勒德,伊勒德发现什么了?谢绅一面战栗一面电光石火间反思自己所作所为,除了想吃旱獭没犯过打错,也并不张扬,应该没有可疑的?
谢绅清清嗓子:“是我骄矜自负了。本来就是个落第秀才,为了功名前途才来的辽东,着实没什么好自豪的。”
伊勒德看他一眼。每次被伊勒德金棕的眼睛一盯,谢绅就不自在。
“文法也要都记住。”伊勒德总算说了一句。
伊勒德走后,谢绅晚上躺炕上一宿没睡着,他觉得自己的确是该反思了。来辽东至今,是否有矜倨的心思,是否还没有放下自己翰林的身份,哪儿哪儿都看不起。
不对的。他现在是“谢深”,虽然转写蒙语字母的拼法是一样的,但他已经不是谢绅,不是二十多岁金榜题名的年轻翰林,他是个落第秀才,他来辽东到底是自傲什么?伊勒德提醒了他,他面对蒙语文字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流露傲慢。
他辉煌的母语值得他骄傲,但不是现在。
谢绅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看着手心手指。水泡破裂后干皮覆盖着红肉,斑斑驳驳,一塌糊涂。他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燎起一阵火,右手上的伤仿佛攥着一把针。小馒头迷迷瞪瞪睁开眼看他,谢绅安慰他:“蚊子。快睡。”
小馒头翻个身。
伊勒德把窗糊得挺好,不怎么透风。谢绅听着夜风撞在窗上的声音,眼泪蹭蹭往外流。
大概是被自己抽的。
第二天谢绅眼睛肿,小馒头很担忧。谢绅揉揉他的小脑袋:“先生上火了而已。”
谢绅去阿灵阿家点卯,去场上晒豆子。伊勒德也得干活,看谢绅过来,打量谢绅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只是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峥嵘,彻底没有了。
伊勒德其实挺喜欢那一点点脾气的。那一点点脾气是一个人存在于天地区别于众生的证明,只是现在,不能有。
这样去参加科考,取中名次,晋升官职,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绅卖力地干活。
辽东金灿灿的阳光下,收获的时候一切都有蓬勃的味道。
沈阳抢收,关宁军也抢收,所有军官都得干活。朝廷对关宁军的态度眼见着冷淡下来,今年的口粮很可能就指望这些收成了。阳继祖年纪太大,还没入冬,膝盖已经痛得走不了路。
参将问他:“总督,朝廷要放弃辽东么?”
阳继祖呵斥:“说什么混账话!以后谁再传这些流言,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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