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对前来传旨的崔承祖以礼相待,告诉他说被封赏的高峤正在大校场练兵。
一旁端坐着饮茶的李祁闻言轻轻一笑:“崔相公也不好在这里等着,孤带你去寻高将军罢。”
【贰拾贰】王孙慎勿疏
春末的范阳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崔承祖随着李祁出门时还能看见湛蓝天际的晴虹,宛宛转转,艳彩随风。这实在是少见的情景,因着范阳毗邻燕云,故此几乎是四陆都能听见空莽而无止息的朔风。
李祁惯常是骑马的,崔承祖便也不好乘车。一旁早有将士将马牵来,崔承祖年纪已然大了,近来又多在中央,平日里连马球亦不常大,费了些力气骑上马去,前面的李祁回首一笑:“崔相公,这马温顺,却也要小心。”说着便纵马在前面引路,大约是体谅着崔承祖上了年纪,速度竟也不很快。
在长安时,崔承祖便见识过李祁的行事,是以到了范阳便更是惴惴。不想他到范阳时,起先李祁竟十分谦和有礼,大异之前所见所闻,不免有些唏嘘。
他听过去岁那场发生在安西四镇的因天灾所引起的战乱,群山连绵纠纷,数万将士魂归幽都,国朝公主断带殉城,时情黯淡惨悴之甚,纵未亲见,亦不堪闻。
但他唏嘘之处非止于此:大楚至昭宗李蒨一代子息不丰,姊妹尤是稀少,到今上李玚膝下唯有一女,宗室中的长公主从前尚有几位,李玚长姊崇徽长公主早逝,次妹端宁长公主和亲南诏,李玚尚未践祚便死于南诏宗室夺位之初,姑母息国大长公主居摄元年病逝于长安,而襄王长女、李玚堂姊永安长公主和亲吐蕃,年前亦是香消玉殒丧于战乱。细数下来,如今的大长公主已无人在世,而长公主一辈,竟是也只剩下长安长公主李祁一人。
当真是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可李祁面上却没甚么感慨的意思,只是在听见他取出圣人制诰时挑了挑眉,唇角似乎噙了一缕微弱的、不明意图的笑
只是崔承祖有些猜测,觉得那似乎是个了然而讥诮的笑,但因为他性子温软,便不欲多想,只盼着好生宣完这道旨意,尽早回京才好。
虽说李祁在前面控制着马跑的速度,节帅府离着大校场也不甚远,崔承祖很快便到了,在马上往远处看,但见大校场上旌旆鲜明。起先早有兵士快马往大校场告诉高峤圣人有制诰予他,高峤便在大校场的点将台上站着等了片刻,此刻见李祁引崔承祖往这里来,便立时跳下了高台。
崔承祖见此连忙上前紧走了几步,至高峤面前时才将怀中的制诰奉出,郑重念完李玚的旨意。崔承祖念完制诰,将其递给高峤时,却不见他伸手来接,便向他笑道:“高将军,圣人赐你镇军大将军的阶,又命你入京以兵部侍郎之职知制诰,此实乃浩荡天恩,将军如何不谢恩呢?”
高峤却既不出声也不起身,只默默地望着崔承祖身侧的李祁。
李祁亦有些吃惊,伸手将那制诰接过看了一遍,笑道:“崔相公远道而来,怕也累了,不如先回节帅府歇息。高将军的事,且容后再议罢。”
她说完便命身侧候着的军士牵马至崔承祖面前。这自然是李祁给他的阶陛了,崔承祖自是心下感念,忙应声上马而去。
等崔承祖离去,李祁回首看高峤时,竟见他仍旧跪在地上,不由发笑道:“镇军大将军还不快起来,地上有甚么好东西。”
高峤这才起身,神色自若道:“属下不去长安。”
“孤也不想教你去。”李祁伸手为高峤整了整盔甲,微笑道,“不过去了长安,说不得便与娇妻美妾,美酒名马相伴了,也没甚么坏处的。”
年轻的将军身子一僵,心下忽觉一阵惶急,脱口道:“那又有甚么好。”
李祁闻言一怔,迷惑道:“你说甚么?”
她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高峤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僭越了,于是他不肯再多说,垂首不语。
可李祁却仿佛忽然起了兴致,非要在此处问出一个结果来,不依不饶地笑问:“孤心里着实疑惑,还望高将军体谅,给我一个答覆罢。孤记得高将军在从前在安西于阗时还同孤说过‘出入有声名’的话呢,怎的如今又八风不动起来?”
话至此处,李祁语中的疑问是真是假都已无关紧要,高峤终于被她那轻佻而不自知的亲近惹恼了,心下的情绪骤然如天龙八部中的摩呼罗迦一般显出无可抑制的恚怒来。
但他终究是按了下去——将那些不能受到回应的情意一齐按了下去。虽然那有些难过,他面上到底不曾显露出来。高峤最后一如既往地平静道:“那些并不是属下在意的,便都是外物。长公主若觉得那些好,自然是长公主心里在意的缘故。”
李祁闻言默然,移时方颔首道:“高将军说得有理。”
见她不再多问,高峤暗自松了口气,转身重新上了点将台。
崔承祖回到节帅府便被安置在客院中。至夜,僮仆将一桌饭食奉来,恭肃道:“原本阿郎是该为崔相公接风洗尘的,可自从吐蕃事后,燕云外的异族几欲兴兵,阿郎如今实在走不开,便委屈崔相公了。”
“岂敢。”崔承祖忙道,“只是劳烦问一句,长公主现在何处?”
那僮仆见崔承祖如此客气,有些惶恐地应道:“长公主今夜未曾在府中用膳,骑马出门了。”
崔承祖奇道:“长公主时常如此么?”
僮仆听他问起,不免得意,方才的惶恐也去了几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含笑道:“说起长公主的厉害,范阳无人不晓的。便是阿郎自己,都说长公主胜过男儿呢,那些女儿家的规矩,长公主从来不守的。”
崔承祖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仍笑道:“长公主自然胜过须眉,便是圣人也称赞的。”
范阳节帅府中曾有一匹紫连钱的白马十分得李祁的钟爱。自李祁少年随父到了范阳,便自行褪下紫袍犀带,换上了皂衣抹额,连女子的发髻都不常梳。旁人都道,长公主是不爱红妆的,不在大校场的时日里,她只爱爱骑着那白马四处驰骋。可等到后来那白马年老物化,却也不见她有分毫难过的样子,很快便又挑了一匹连钱马。
今夜她便是骑了那马出门去的。
高峤在范阳有一座怀化将军府,白日操练完,夜里便歇在那里。李祁轻骑简从地纵马往怀化将军府去,至府门前,方回首向身后的两个随从笑道:“不必在外头候着,自行饮酒去罢。”
怀化将军府门前自是有人守门,一见李祁连忙向内通报。李祁身后的两名随从去后没多久,高峤便匆匆在府中出来迎她。
清月下,高峤看着李祁一人一骑,袖手立在将军府门前,不由呆了一呆,一时连行礼都忘了,只怔怔地立在门前。
李祁见他这等模样,抿唇一笑,索性不等他下阶相迎,自己信步上了石阶,站在他面前取笑道:“高将军,不请孤进去么?虽说这天已是快四月了,可夜来风雨,还是怪冷的。”
她不说也罢了,话音刚落,方才还是清风朗月的夜色忽然黯了,竟当真落了些雨丝,且还渐渐大了起来。李祁见此反而笑意更甚:“孤竟不知,还有和天公打商量的余地。”
高峤连忙将她引进府中正厅。
因为高峤不曾娶妻纳妾,又不好歌舞,是以怀化将军府至今甚是舒阔,并无女子。李祁进了正厅,高峤亲自接了她罩在外头的大衣裳,将衣裳悬好后方向她道:“长公主怎么这时候来了。”
李祁不答,回身出了正厅,立在廊下往外看,半晌才笑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呢,便是高将军不想教孤来,孤也走不得了。”
高峤低声道:“属下并没有这样的心。”
“孤知道你没有。”李祁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白日里,你分明是生气了。后来没有发作,是因为孤对你有恩,你便谨守礼数、不敢逆上么?”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知道高峤绝非为此。高峤平素最是守礼谨肃的人,但他也从不是一味顺从上意的人,否则在安西时,李祁也无须对他拔剑了。可她偏偏要这样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教高峤说出她想听的话来,可她分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什么的。
但高峤仿佛能通其意一样,鬼使神差地领会了李祁话中未尽的含义,然后闭口缄默了。任李祁再如何激他,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廊下一时陷入了沉寂,只能听见风雨击花的声响。高峤府中花草可称稀疏,幸而那雨算不得大,不至红瘦。
打破寂静的是李祁,她于夜色中缓缓开口,声音低得仿佛叹息:“可惜没有鸡鸣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高峤手指一颤,却立时反应了过来,似是被一桶冷冽的水从头浇下。他有些荒唐地想:这样的夜里,李祁又说了这样的话,自己合该是欢喜的。
可他愈加清醒。
这清醒源于他对李祁的了解和明白,高峤涩声道:“在安西于阗的那夜,属下说过甚么,长公主可还记得么?”
李祁颔首,语中带笑:“高将军说愿意永远站在孤这一边,只是盼着孤不要再如那卖笑女子一样利诱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