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文明殿中亲贵都在,庭燎之光映在紫栏两侧,只见二皇子李昉被谢洵抱在怀里,一旁的乳母向对面的李玚笑得慈爱端方:“二郎十分喜欢谢郎君,一时也离不得,若是来日谢郎君出了宫去,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呢!”
“是么?”李玚似笑非笑道,“稚子年幼,若是弄脏了谢郎的衣物可怎么好,朕劝你还是好生照看观音奴的好。”
“正是呢。”一旁的冯昭辅瞧着收了笑容的乳母,侧首看了看远处的太后冯言,收回目光时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听说观音奴虽不是足月生下来的,却不想安平公主一般体弱,反倒活泼爱闹的很。谢郎君果然是好性子。”
乳母这才略感不安地看了谢洵一眼,张了张口却不敢说话。谢洵面上略显苍白,大约是连日来没能好生休息的缘故,闻言却向冯昭辅和缓道:“不妨事。二殿下亲近某,是某的福泽。”
“正是呢,谢郎君是二殿下的舅舅,将来自有大好的前程。纵然眼下已是如此煊赫,谁有能料得来日,是不是更进一步,位列三公呢?”冯昭辅面上含笑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出声来,“是某说错了,谢相公不是已得了圣人赐的那三公服制的衣物么,自不会在意一个虚名。”
李昉原本只是静静地蜷缩在谢洵的怀里,黑漆漆的眼珠转来转去,即便定然是听不懂三人的谈话,却仍旧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谢洵垂首微笑着看着他,对冯昭辅似讽似赞的话听一句漏一句。等到后来听见他那句“不会在意一个虚名”时,也不知何故勾得李昉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谢洵只一怔,便忍不住也随着他笑出声来。
远处的李泱闻听谢洵的笑声蓦然停下了同太后冯言的交谈,抬眼向他看了过来。谢洵本就生得一副好女模样,纵然白日里总温文尔雅如清风朗月一般。然此时夜宴中唯有灯烛,遥遥望去只觉这人妖冶近妖,不由呼吸一滞。
谢洵右手边的李玚面上的笑亦凝了凝。
如今谢洵虽回京来,他却仍旧未曾封赏,使他入省登台,冯昭辅此言,已然是存了试探之意。
太后冯言见此重重地咳了一声,面色冷淡向身侧的宋青衣道:“去告诉大家,既然皇后已命人来传,便开宴罢。”
少顷宴罢,宫人依次将杯盘撤下席去,换上了一张长桌。长桌上摆着殿内诸人赠的礼物,因李昉力弱不胜,便由乳母抱着从长桌前走过。等到行至一美玉所制的短匕处时,原本恹恹欲睡的李昉奋力挣扎着要伸出手去够,一旁立着的李玚不由笑道:“二郎倒喜欢武事,想来是跟阿祁有缘。”
那短匕正是李祁所赠。
孰料心满意足将短匕抓在手中的李昉忽然伸臂向谢洵,面上还带着咿咿呀呀的笑。谢洵见了不由伸手将他接了过来,正欲开口,便瞧见方才笑着的李昉将握着短匕的手抵在他的胸口,那短匕的刀尖向外,遥遥望去倒像是刺到他的模样。
谢洵看着懵懂不知,看着尚自咯咯笑着的李昉也不由失笑。互听一道尖利刺耳的女子声音在殿外响起:“娘子!”
已然踏进文明殿门的谢懿就这么倒了下去,她的眼睛死死望着李昉握着短匕的手,面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
她再也没能醒过来。
居摄三年元月初一,皇后薨逝。宫人属纩无果,后招魂亦然,李玚遂命人设床于殿内楹间,迁谢懿于床,以首朝南,以衣覆体。祭奠、讣告、沐浴已毕,李玚亲自将一枚鸡心形琀玉置于谢懿口中。
国有大丧,天下知。
袝祭结束后,李玚钦定谢懿的谥号,曰明懿,下诏辍朝十日。丧期以日易月,期间长安大道上尽皆不闻丝竹之声。天气如今也渐渐得暖了下来,只是仍旧零星飘着小雪,无止无息。
如今已是承徽元年了。
辍朝的那几日谢洵日日居于紫宸殿后殿中,生辰日丧母的李昉并不知道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时常睁眼望着抱着自己的素衣相公,露出欣悦的笑声。谢洵有时会将试睟那日他抓到的短匕拿给他玩,后来李昉便渐渐失去了兴趣,开始沉迷于听谢洵读书。即便听不懂,他也会在谢洵读完之后重新伸出手去要他抱着自己。
辍朝最后一日李玚直到傍晚才从前殿回来,正见到谢洵在逗着李昉玩闹,便上前坐在他的身旁笑言:“观音奴的眉眼如今还看不出更像谁一些,这爱玩闹的性子倒是随了少年时的你。”
谢洵垂眸看着李昉漆黑的眼珠轻笑出声,尔后才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臣少年时不知礼数,圣人倒记得清楚。”
“那时我刚同故皇后定下亲事,便带了几个随从到赞皇县侯在京兆万年的祖宅去看我未来的妻子。”李玚忽然伸手揽住谢洵细瘦的腰,靠近他低声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谢郎,自然记得清楚。可惜你从那以后,便轻易不肯与我调笑了。”
谢洵怀里抱着李昉不便挣脱他,只好别开脸去:“份属君臣本当如此。臣少年时被大人和故皇后养得略娇纵了些,才致御前失仪,圣人不怪罪罢了。”
内殿的宫人方才便尽数叫萧韶摒了出去,李玚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洵,忽然伸手覆上李昉的眼目,随后便用余下的一只手挑起谢洵的下颌,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那时谢郎便是这么对我的,可还记得么?”
谢洵眼底有一瞬清晰的慌乱,再也不肯因为怀中的李昉而对李玚的种种行迹步步退避,蓦然站起身来,转身便要出殿。
可李玚却不肯放手,仗着谢洵双手不便,疾步上前将他揽了回来。他犹不忘用手覆上李昉的眼睛,然后眼底含笑地对着谢洵的唇亲了上去。
似乎有风从殿门口刮了进来,殿中从外至内的帷幕渐次被吹动。其中有一莲花纹的帷幕险些触及谢洵的头发,李玚瞧得清楚,便揽着他后退了一步。
两人呼吸却是已经乱了。
谢洵已然拧紧了眉,他先时尚能咬牙退避,直到后来引得李玚咬上他的下唇时,他终于吃痛松开了齿关。
等到李玚终于放开他时,但见谢洵的面色已然彻底沉了下去。
“明日便是朝会日了,臣告退。”言毕他便将李昉递了过去,拂袖而去。及至走出紫宸殿时他看见天色阴沉无星无月,阶前犹剩残雪。
承徽元年二月初十,李玚宴群臣于曲江,他之下的两侧位次是冯昭辅、鱼延年、杨公赡。谢洵身着借来的紫衣姗姗来迟。李玚在座上见了谢洵便笑,竟亲自起身向谢洵走去,不顾百官侧目,携了他的手往左边位次走。
此时左边文臣的坐次已无余席,群臣虽不敢言语,却忍不住往冯昭辅与杨公赡的位次望去,心知此番谢洵回京,必然要与其同列。冯昭辅脸色铁青,见李玚携了谢洵往这里走来时几乎要拍案而起。杨公赡神色淡淡,垂眸不语,竟不知他在想什么。李玚最终果然将谢洵携至二人身前,轻轻一笑。
“太傅,你让一让罢。”
此言一出,满座朱紫变色,曲江之畔,却似新见了草芽。
太常引
夜深凝寂月明堂,曳缕返魂香。
物我两相忘。
恍然在、清微帝乡。
眼前今古,世间藏彀,一例尽亡羊。
险处不堤防。
竞奔走、槐檀战场。
-卷二:禾黍不获(完)-
【贰拾壹】星稀天下旦
承徽元年春,谢洵二次拜相。李玚御笔亲书制诰,授谢洵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陈国公爵。
谢洵如今不过三十许人,此等恩宠不能不令人瞠目。李玚于延英殿诸相前命身侧的郇弼将那拜相赐爵的制诰念与谢洵,谢洵闻言立时退避,连称不敢。此番推拒倒非为人言这些虚幻之事,谢洵对此也并不在意畏惧,他只是看见了立于诸相之首处的太傅杨公赡。
诸人心知肚明,前朝圣天子最爱重的臣子便是杨公赡,就连谢洵的师相禤仪都要往后排。那日曲江宴饮,李玚教他取杨公赡而代之的意图显而易见,谢洵对此倒是没甚么旁的顾虑。
只是有些兔死狐悲之伤罢了。
李玚见他固辞,于御座上和声向他道:“朕但恨无官赏卿耳。卿若不应得,朕必不与卿。”
谢洵轻轻一晃神,想起这是他曾与李玚讲过的旧朝典故,不免觉出些不祥来,待要辩驳又觉得实在无谓,因这实在是无可辩驳也无须辩驳的盐梅相成君臣遇合。
于是谢洵便不再推辞。
拜相的礼节十分隆重,至夜谢洵才得空与郑晔用晚膳。郑晔近来身子时常犯懒,谢洵于席间便多嘱咐了几句,她起先只默然静静听着,等谢洵终于无话可说才忍不住笑道:“三郎好啰嗦,比之翟拂犹甚。”
移时饭毕,谢洵与她安寝。谢洵于榻上虚虚阖了眼目,听见身侧卧着的郑晔似是闲谈一般地含笑开口道:“圣人十分看重你,不想谢家三子,竟是三郎得天颜眷顾,阿母泉下有知,想必欢愉。”
郑晔说的自然是谢洵逝去的生母。她说者无心,谢洵闻言睫羽不由颤了一颤,开口时却是十分平静:“阿晔笑话我呢。”
“怎会。”郑晔语声仍旧带笑,“我怎敢诓三郎的。你在浙西这些日月,可知凤凰池畔,圣人待你许久了么?离开长安前我说的那《冀孟子》,如今还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