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城城破那日,李祁命人收殓了长姊永安长公主李禤的尸骨,又在于阗宫中寻到了被乱刀砍死的侍女尸首,那侍女死状极惨,大约生前很受了些折磨,到死手里还拿着一支白珠珰翡翠的步摇,那步摇尖锐的柄深深扎入侍女的脖颈中,想来或许是她不堪凌辱折磨自尽了。
然而李祁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侍女的尸首,倒是身侧纵马上前的高峤轻轻叹了口气,等到李祁闻声向他看来时却含笑道:“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声名。从此于阗和吐蕃的财物土地与牛羊,亦有长公主的一份了,末将也能沾些光。”
李祁不置可否道:“你往日里说话并不是这样不谨慎的,怎么如今眼见永安长公主身死,也不说些应景的话,反而说起出入有声名这样煞风景的句子,教孤还以为你转了性子。”
高峤默默看着打扫战场的楚朝兵士,许久才缓缓开口应声答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言于节帅如此,于吐蕃赞普钦陵亦如此,他将永安长公主带至战场大约是要以此相挟,永安长公主大约也是洞察了钦陵的毒计,才行此大义之举。末将以为永安长公主乃为国而死,是为国士,真正是死得其所,长公主见识高于末将不知凡几,自然也是这样想。至于末将适才所诵之诗,不过是与往常一样的心思,为长公主高兴罢了。”
“你说岔了。孤在围城之前遣了二十个探子入城,到如今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被割了舌头,另一个被砍了双手,缘由是吐蕃人粮草不济,迁怒于异族人,楚朝人首当其冲便被视为死敌。”李祁安静而平和地道出她围城之时城内所发生的残忍屠杀,仿佛已经经历过数次相同的情形一般,“所以永安长公主作为楚朝和亲过去的公主,活到孤下命令攻城之时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高峤不由下意识地询问:“那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李祁淡淡地道,“无论如何,永安长公主是为国而死,正如你方才所言,此乃大义,圣人知道了,也该下诏嘉奖的。命传令兵来,孤要写战报了。”
“是!”高峤立时肃然应道。
永安长公主李禤殉国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大明宫里的人们早已尽数换上了冬衣。因李禤已死封赏无用,李玚便破例晋年幼的永平郡王李泱为楚王,加了两千户的食邑,并晋长安长公主李祁为凉国长公主,且正式授了李祁藩镇统兵之权,尔后复派人与吐蕃派遣的来求和的使节商议战后之事。
冯昭辅教李玚召入大明宫时,心下对李玚将要说的事已有了猜测。
李玚早在太液池边立了许久,见黄门官将冯昭辅带到,果然道:“朕原想着待吐蕃事毕,便将子望召回,却想先问一问舅舅的意思。”
“衣宵寝二难,食旰餐三惧。为臣者自当为君主解忧。”冯昭辅心知此番无论如何也阻不得,纵然面色发冷,却仍旧退步复又行了一礼道,“臣以为甚好。”
于是李玚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子望走时朕说他是衰桐凤不栖,不知如今,他觉得如何?”
冯昭辅一怔,抬眼望向李玚,却并未从年轻的圣人面上看出什么别的模样,只觉他的神色如同结了冰覆了雪太液池一般。
冷淡莫名。
传信的使节仍是周宣,他到浙西谢洵府上时已过正午,灿金的曦光斜斜一缕穿过朱户,映照在那正启檀口击红牙板作歌的歌姬的面上,显得雪肤花貌可堪图画。其时周宣将将被家童引到谢洵宅邸的堂院里,见到谢洵正在听一首边塞曲儿,身旁还伴着自己从前从长安带来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大约不善琴也不善舞,伏在谢洵的膝前听歌都听得恹恹,见有外人来才勉强展了展眼目,仰面向谢洵轻声道:“阿郎,有客至。”
谢洵闻言只默然不语,并不开口命作歌的歌姬停下,周宣便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处。他来时确然通报过了,谢洵此番作态大约是故意立威,偏偏教他撞上了。想到此节周宣不由气闷,然则到底不敢作色,只得生生受了。
那歌姬所歌的曲子是一组李白的塞下曲,如今已唱到第六首:“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末尾一句语调高亢,使人骇然欲走,周宣疑心那红牙板经不住这样的嗓音,待要上前查看,已听见谢洵轻轻一笑,裂锦碎玉一般带着初冬时节的清寒:“阿蛮,你又过了。”
那名唤阿蛮的歌姬歌唱时不觉如何,开口却显得婉转非常:“郎君仍旧是白鹰一样的好耳力,便是有客人在也是如此。”周宣适才不敢多看,听见阿蛮开口才好奇抬眼。阿蛮见他朝自己看来,掩口而笑道:“远来的客人也想听曲子吗,奴可以少收些红绡。”
“阿蛮,不要顽笑。”谢洵缓声截口道,随后向周宣身后的家童招了招手,“送阿蛮出门。”
那家童正要听命上前,却见阿蛮渐渐收了面上的笑,浮起几分整肃,回头向谢洵却是柔柔询问道:“郎君要走了罢,不带上奴么?”
“不了。”谢洵微笑道。
阿蛮盯着他,狭长妖艳的眼睛一眨不眨:“可是郎君这样爱听歌,若是自己回了长安,谁还唱歌给你听呢?”
谢洵轻轻一叹,眼中笑意渐渐弱了,抬眼望着她徐徐地道:“长安会唱歌的娘子有许多,我还可以听别人唱。”
阿蛮闻言咬了咬牙,却没再多言,只下意识地扬了扬那如花面,不待家童引路便旋身离去。
谢洵见她离去,这才拍了拍一直伏在自己膝前的琅嬛道:“起来罢。”待得琅嬛亦起身离去,谢洵方整衣起身,向周宣笑道:“周寺丞安好。”
周宣这才将旨意奉出,御笔亲书的旨意之外另有一封信笺,他递向谢洵时将来时李玚的口谕在心底过了一遍才道:“圣人言:望谢相公速归。”
谢洵一目十行地将那文辞如写作者性情一般幽峭的信看过,神色沉沉,落在最末一句现了形迹的话上——“……荀勗之流皆不足论,竹花漠漠,桐叶阴阴,可栖可食矣,朕自于青琐之内、风池之侧,待卿逸翮北海,抟飞南皮。怀哉怀哉,曷月卿还归哉?”
周宣在一侧看得清楚,谢洵手指微屈,面上殊无笑意,轻轻叹了口气道:“圣人厚恩,咱们去罢。”
远处似乎有女子应声而笑:“是!”
【贰拾】去来悲如何
自入了冬后的将近三月来,谢懿一直卧床不起。太医署的医监同尚食局的司药商议许久才商议出一副药来吊住她一口气,宫人却也看出她已显油尽灯枯之象。起初几日李玚还日日来看她,后来谢懿病势缠绵,连醒来都不能,却仍旧在少有的清醒时辰吩咐崔雪蘅不见外人,李玚便也不来了。
除夕日,谢懿隐隐有醒转之象,崔雪蘅没报什么希望的坐在她的榻前,手持一卷《楞严经》轻声诵读。似有微光透过床帷,已经不年轻的宫人诵读时的神色十分安静,如同以往那些时日一般,读完一段便往床榻上看去,唯恐令她着凉的样子。而当谢懿真切地醒来时,崔雪蘅反倒像是没能察觉,犹未停下诵读的声音。
谢懿睁着眼睛听了半晌,忽然低低开口微笑道:“读得不错,怪道你往常整理出那样多的书。若是以后你有幸能照看观音奴长大,也要劝他读书,却不要像太后殿下那般冷落他。倘若大家立新人为后,将观音奴接过去抚育,你也多费些心罢。外朝有阿洵,我放心。”
崔雪蘅闻言,先是不明白一般地思索片刻,继而落下泪来,方才平和安静的神情荡然无存。她起身放下书卷拜倒在地,向谢懿行了一个俯伏礼,泣道:“婢子遵旨。”
“雪蘅,别哭了。”谢懿反轻声劝她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件憾事,倘若能亲见观音奴的试晬礼,我也能遥想一番他日后的模样了。观音奴,他现今可有正名了么?”
“名昉。”崔雪蘅迟疑片刻,仍是续道,“是谢郎君到长安后取的。”
谢懿听了只笑了笑,道:“这样也好,阿洵他很疼爱观音奴罢。前几日大家来时,仿佛说他有几日一直侯在紫宸殿外?”
“是。”崔雪蘅颔首道,“谢相公后来撑不住,被大家着人抬入紫宸殿后面的寝殿里歇息了。时至今日,他仿佛一直在陪着二殿下。”
“甚好。”谢懿只睁眼说了只几句话,便缓缓地闭了闭眼,“我有些倦了,你先去罢。”
崔雪蘅闻言依依起身,没再多言,恭身退去。
居摄三年元月初一,皇二子昉满周岁,上携子以遍示群臣。是夜,有内人报,曰南内毛桃树生李桃,上喜而宴亲贵于文明殿。
萧韶亲自来请谢懿,谢懿只沉默了一会儿,便觉得精神不大好的样子,忽有一股灰心之念袭上心头,不由叹了口气:“罢了,只是我如今的样子实在不成个体统。你先去罢,教雪蘅来服侍我梳妆。”
萧韶应声而去。
崔雪蘅执了梳子上前,细细梳了许久,椎髻朱唇远山眉,面靥额黄一一妆饰。期间谢懿忽然道:“你先命人去文明殿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日未必有精神,叫他们不必等着。”崔雪蘅知她已觉疲累,遂应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