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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引 完结+番外 (卫十七娘)



高峤沉吟片刻,方道:“属下见圣人接到那封表文后便对太傅态度亲近许多,且又疏远了邢国公——圣人向来以为太傅亲近洛阳的颍王殿下,兼与节帅有师生之分,如今将这些都抛之脑后,莫不是节帅上书极言其俯首之意?”

见他终于开口,李祁轻轻叹了口气,淡声接话道:“高将军说得很是。只是有一样,阿爹从未露出大逆之像,却接连教先帝与圣人猜忌至此,如何现今只上了一封表书,便去了圣人疑虑呢?”

“圣人夙夜所忧,无非河朔故事,倘若要一齐去了圣人猜疑,便须彻底根绝节帅行河朔旧事……”高峤说到最后见李祁轻轻颔首,竟不敢再说。

李祁此刻纵使容色沉静,眼角仍旧有些微扬起,兼她语声琳琅,语罢几教高峤怔然。高峤如此实非为李策表文中那已然昭然的意愿,而是因着他藉此切切实实地明白了李祁的心思。高峤从前无数次猜测李祁究竟要处于何种地位方可罢休,如今终于明白,心底骤然一寒。

李策长女李禤外嫁便不用说了,观李泱如今的身子,能否成人还是两说,李祁如今反对李策不行河朔故事,岂非有加幰之心?

李祁在一侧打量着年前将军变化不定的样子,忽然笑道:“高将军也不用担心。孤不过一介女子之身,离了阿爹也成不得气候,眼下还是防秋要紧。”

说话时,高峤忽听见酒肆栏杆的一侧有人呼救,随后却听对坐的李祁瞥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可怜人。”

高峤终于从原本的谈话中抽离出来,回首定睛一看,但见两个作吐蕃打扮的破衫人,其中一个倒在对面的饭馆门前,另一个伸手去拉他,却因虚弱无力而没能拉动。他附和了一句:“确是可怜人。”

李祁不由笑道:“孤是妇人之仁,原来握杀人剑的将军也怜悯吐蕃饥民,当真难得。孤来安西之前便听说吐蕃挑起此战是因国中大旱,以致灾民遍野,四处求粮不得,这才发兵来抢粮。”

高峤奇道:“为何要不到粮呢?”

李祁看着那饿倒在地的人,眼里似有怜悯之意,看了会儿才回头,冷冷地道:“因为筹不到金银,诸国以为无利可图,便不肯借粮。但纵然领头拒绝借粮的其实是我大楚,吐蕃却也只能攻打附属于我朝的于阗几镇,你说可笑不可笑。”

高峤不由默然,随后便听见李祁吟道:“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他不由亦叹了口气道:“只盼着不要闹得人皆作‘出东门,不顾归’之状便好了,合该有个朝中直谏陈弊又地位尊崇的臣子才好。”

对面的李祁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很久才冷冷地道:“将军说的很是,只是这吐蕃人原是自作孽,竟敢折辱长姊。如今虽是小股战争,算不得大事,可他既敢拒送长姊归楚,想必圣人的旨意也该下来了,咱们竟也不必急着回去,只等朝中将军来此便是。”

高峤忽然低声道:“长公主以为,圣人会为了永安长公主兴兵么?”

“不是为了长姊。”李祁如何不知他此言何意,漠然道,“圣人自来自矜,那吐蕃赞普犯了大忌。你且瞧着罢,如今已是秋日了,再等数月,谢子望少不得便回京了。”

李祁说到最后,眼底分明漠然,唇角却微微抿出了一缕笑:“孤倒是要看看,届时圣人发难,姑父当如何自处。”

吐蕃春来大旱,尼壤终究与吐蕃邻近,气候亦十分干燥,说话时不免口干,高峤本欲端起那碗葡萄酒饮下,闻言却止住了动作,疑道:“属下记得长公主很是推崇已故的息国大长公主,如今对其夫邢国公却似有龃龉的样子。”

那碗葡萄酒在高峤碗中晃了晃,李祁望去只觉年轻将军的手指瘦长而有力,不觉神色也柔和起来,笑道:“这可是高将军自己猜的,别来问孤。”

浙西入了秋仍旧湿冷,好在谢洵已然惯了这里的日子。他如今之心境已较在长安时改换许多,近来想起从前禤仪对他的评语,竟以为然,但他想自己大约是做不成自己少年时所希冀的模样了,由此及彼,对刘张一流人的厌烦情绪亦是淡薄起来。且他念及自己已离了长安,便更添些释然。”

雨还风去,天长地久,这日傍晚谢洵放衙回府,看见庭前菊花吐馨,不由乍生了从容以卒岁之思,可他天生是要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争斗到底的人,垂首一笑也就罢了。

一旁侍立的琅嬛伶俐善解语,见此笑道:“想来白日里阿郎也累了,厨房早前做了十遂羹,随后便着人送至书房请阿郎饮下罢。”

琅嬛所说的十遂羹,十遂为石耳、石发、石緜、海紫菜、鹿角、腊菜、天花蕈、沙鱼、海鰾白、石决明、虾魁腊,惯常的做法是用鸡、羊、鹑汁及决明、虾、蕈浸渍,清水澄清,与三汁相和,内里盐酎庄严,多汁为良。谢洵平素饮食最爱味浓之物,如今听闻琅嬛此言更是欢喜。进门时谢洵想起白日里李玚命人送来一份书札,遂由着琅嬛为自己脱下衣衫之后,又命身后的仆从将那份书札递过来,落座于正厅方展开细看。

那份书札上只简单写了一首萧绎的《春别应令》: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谢洵读罢不由一笑,随手将那书札丢开了。他少年时曾见在《昭明文选》中有“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的句子,那时便不过一哂而过,遑论如今。想来若是将字句也当了真,有哪里会有曼辞以自饰的说法呢?

一时琅嬛亲自将那做好的十遂羹端了上来,侍候谢洵用膳时歪头笑道:“阿郎如今似乎也爱吃些清淡的汤饼之类,奴记得阿郎少年时在长安家里可是吃过玉尖面、消灵炙的,却不想后来便也淡了。”

谢洵听到玉尖面、消灵炙时眉梢一挑,不由顽笑道:“如此,便可算是饶了那百家之产了罢。”

琅嬛因服侍谢洵日久,诗书对策都极通,如今听得有趣,反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谢洵的顽笑话竟是用上了舒元褒考贤良方正时上策的那句典故,不由失笑了:“阿郎此言重于泰山,倘能回到少年时,竟是要同圣人谢罪的呢!”

谢洵听她讲话讲得情真意切,笑续道:“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我自忖不能同广文先生相较,便只得忝为甲第了。”

这话带着无人时极难在谢洵身上瞧见的自谦,琅嬛一时竟无言起来,半晌方明白谢洵这话仍旧是那些宽容的刻薄,便含笑不答,只又为他盛了一碗羹道:“奴白日里听见外头有个娘子唱歌唱得极好,出门问了一问,竟是从安西来的,想着阿郎大约喜欢听,便留她在后院住着了。阿郎若是此刻闲了,不如听她唱首曲子解乏罢。”

听她一说,谢洵果然饶有兴致,将那碗十遂羹饮下后起身道:“你去请罢,去院子里才好。”

琅嬛忙取了衣架上的外裳与他穿上,嗔道:“院子里风大又阴冷,阿郎竟也不罩一件大衣裳么?阿郎这样不保重身子,等回了京,奴还不知家里娘子要如何责罚呢。”

“阿晔不是这样的人。”谢洵微笑道,却也依着琅嬛,将那衣裳罩在外头了。

那歌女尚未歇息,很快便整好衣衫,一手执红牙板,另一手拿着一把琵琶往院子里来了。谢洵见她雪肤花貌,眉宇间却也带着受了安西风沙之苦的模样,便知此时此月边境必不安宁。

尔后那歌女将琵琶与红牙板放在一旁,不卑不亢地敛衣一礼,声音略显沙哑道:“妾名阿蛮,见过使君。”

谢洵颔首,抬手示意她落座。

阿蛮落座后,沉思片刻,展颜道:“妾自安西来,得见古战场,又闻新丧乱,不如便为使君唱一曲塞下曲罢。”

说完,阿蛮将红牙板拿起,启檀口清歌一曲,歌声几可响遏行云。

谢洵眼底有几许惊讶,道:“阿蛮,可愿留下么?”

阿蛮一笑,似乎谢洵此言是意料中事:“可。”

【拾柒】天兵出汉家

居摄二年七月十六,来大楚为永安长公主求汤沐邑的使者回到吐蕃后向赞普言明情况后自戕。同月二十一日,吐蕃进犯青海,赞普钦陵亲至阵前。

这消息传到长安百姓已着秋衣,秋风瑟瑟。

李玚召中书门下诸相与知枢密冯昭辅、两军中尉鱼延年入紫宸殿,点朝中名将,询问诸人谁可与吐蕃一战。杨公赡沉默不语,只目视冯昭辅,冯昭辅倒是没什么顾及的样子,拱手出列道:“臣以为吐蕃进犯,边境求援,可调藩镇之兵解困,兼以和谈为辅。”

“哦?调藩镇之兵……敢问邢国公欲荐何人为将呢?”崔承祖要笑不笑地微微挑眉,语调含讥带讽,拱手上前道,“臣以为应从朝中调兵,朝中遣将,那藩镇之兵心思实在难测,况诸节帅也未必属我中央。”

“崔相公所言甚是。”冯昭辅凉凉地笑道,“大约是崔相公没有女儿,不能对襄王殿下的处境感同身受罢。兵法有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敌救未至,而一城已降’,吐蕃距长安八千里,敢问崔相公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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