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望舒垂首,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望少主······多加保重。”
“去吧。”
东方望舒再看他一眼,满脸戚然转身离去。
朝堂,众臣俨然排列。萧煜高坐,正怒气冲冲地朝侍人发火。
“你们都当朕是傀儡,什么纳言纳谏,什么妖媚惑主,什么斩草除根,日后谁敢再提,朕便杀了谁。来人,把这不知尊卑的侍人拉出去。”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奴才不敢了。”
“陛下请息怒。”群臣跪倒一片,以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公式化语句相劝道。
“息怒?你们成天价在朕耳边吹这风那风,不就是要朕发怒吗?还息什么怒?”萧煜一把将冠冕摘下,狠狠扔在地上。
大臣与侍人们瞧见,扑通通跪着,大气不敢吐一口。侍人们最是可怜,这接近半月以来,萧煜脾气是愈加暴躁,往往一言不合便冲人发火。侍人们只能忍气吞声,私下里对此亦是不敢多说一句。侍人们不清楚,某些朝臣,如欧阳度、徐子轩、宫之善却非常清楚。
宫之善抬起头来,满心忧虑,道:“陛下,臣等皆为陛下、为太昊着想,望陛下明察。”
萧煜朝他狠狠一瞪,道:“宫之善,枉你为朕好友,今日竟与他们这一群迂腐朝臣来逼朕?”
宫之善握紧了双拳,满眼皆是不忍,道:“陛下,臣深知陛下,臣······愿助陛下实现一统,求陛下······依了臣等吧。”
“你······你明知,他并无过错。什么防患未然,皆是尔等砌词。宫之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真能忍心么?”萧煜巴不得一掌刮醒他,只是自身已然气得如鼓气的河豚,心中肚中涨得满满的,连手脚都颤巍起来。
徐子轩亦按捺不住,道:“陛下,臣知陛下心意,理当念陛下情意,若是陛下不愿听臣等意见行事,将他打发去算了。臣等退一步,亦望陛下退一步。”
“退一步?朕为君汝为臣,何时轮到尔等与朕讨价还价?”
“这······”
欧阳度见徐子轩无言可接,便跪得笔直,双手抱拳后放在膝上,板起正义凛然的模样,道:“陛下,李公子生得妖孽,眼下更有红痣一点。加之其身世,陛下不可不防。而况陛下可曾闻得坊间童谣?”
萧煜冷笑,“以貌取人,朕瞧尔等生得粗陋,无富贵之相,是否该革除尔等官职?童谣算何物,不过有心之人刻意为之罢了。”
“是否刻意为之,陛下听后可自行分辨。”欧阳度一字一句铿锵而出,便一字一句打在萧煜身上。“李家有子出,箫声无处鸣。自作贵人相,贪得一时欢。将意拱手让,取得紫微归。一统天下定,自此短箫喑。高堂座中谁人是,他国儿女此国君。相敬如宾好个家,烟消云散眼前时。错错错,快快莫莫莫。”
欧阳度说完,朝堂寂然,鸦雀无声。良久,徐子轩朗朗嗓音响彻朝堂:“陛下,谣中‘高堂座中谁人是,他国儿女此国君。相敬如宾好个家,烟消云散眼前时’,臣等虽不甚明了,然亦猜度出一两分,只是不知,陛下可知此中所指?”
萧煜愣愣看着徐子轩张张闭闭的双唇,道:“朕知所指为何,只是······容若不会害朕。”容若曾告诉他,龙章第二王储姜芳佩意欲与他结好,届时龙章便可唾手而得。他告诉他,龙章那方自有千机台人马处理,如此姜芳佩定然能成为第一王储。可是此事,他不言,己不言,还有谁人知?还有心怀不轨处心积虑针对他的谁人知?若是容若所为,他怎会如此愚蠢到断了自己前路?他分明那么艰难方走到这一步,他分明愿光复华唐,少了他这一块踏脚石,依靠实力单弱的千机台他还能做何事?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荣华富贵当前,不屑一顾者甚少,而况他身上有未完之遗业,如何肯屈居人下苟且活着?”林山宏亦忍不住插言。
萧煜好不容易因歌谣稍稍低落的心情在听到林山宏一番话后,怒气又上,道:“以容若才能,何愁得不到荣华富贵?太昊国法令度,大功在容若,若是真如尔等所言,容若何需倾尽心力助朕?那十多日来,容若甚少阖目,眼上布满红丝,尔等可见?当初于靖南与安朱战,若不是容若换粮、替朕挡箭,朕今日墓旁之木早已亭亭如盖。林将军,欧阳御史,当初若不是容若,尔等如今未必有性命站在此处。”他大袖一挥,猛地站起,声音又响了几度、狠了几度,续道:“今日尔等忘恩负义,竟欲置他于死地,置千机台于死地,可还有理?莫向我说什么礼法,什么祸国。尔等可知,当初要他为相,他万般推辞,若不是如此,徐丞相,何时轮到你?半月前,他亲口亲手将朕推走,偏要朕充实后宫,他是给朕机会,给尔等机会,给太昊机会。若是做到如此还不足以令尔等放过他,放过朕,朕要这皇位何用?”
“陛下。”
他闻声盛怒抬眼望向门外。只见李容若一袭白衣站在风雪交加中,瘦弱无依,却轻轻笑着看着他。他看见他空寂的眼里,只映下了高座上的身影。他看见他冷得颤巍着摸索进得门来,又蹒跚着走在他第一次触到的朝堂里。他看见他朝他跪下,深深匍匐在地上,谦卑恭敬不再有一丝往日高山寒梅的冷傲。他看见,他已不再像初遇时的他了,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萧煜看着他,摸着早已疼痛不已的心口,朝他道一声“李哥哥”。
李容若闻言,稍稍伏起身子,却不抬首,定定望着玉石地板,似是要将玉石深深钻出洞来。“陛下,草民······愿意成全。只是欲最后问陛下一句······值不值得。”
萧煜站着,高高睥睨着他,抖了抖唇,道:“容若认为呢?”
“若是樱花树下的玩笑话,值得;若是那一把插在陛下身上的匕首,值得;若是那些陛下偷偷藏起的字画,值得;若是为还裴绪之一命,值得;若是为陛下一点真心,值得;若是崖下欺瞒不弃,值得;若是······一串串糖葫芦,值得。陛下,于草民来说,皆是值得。草民自知卑陋,自知不值,望陛下······成全。”
萧煜冷冷扫一眼默不作声的群臣,道:“尔等可满意了?”
朝臣们皆重重低头。寂然无声的大殿,蕴满伤切的回声。萧煜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在李容若面前,哀绝又恨绝。“容若,为何总这般委屈自己,分明可向朕提任何要求,分明可向他们争夺朕,为何偏偏要相让?”
李容若看着他鞋尖,鞋上绣着的金黄龙纹刺伤了他的心。蓦地一滴泪滴在玉石上,玉石便晕开了一片暗沉。“让?草民不曾。”
“朕的容若,可能说些真心话?”
“陛下要听真心话?那好。”他停了许久,方冷冷续道,“所有砌词,好听也好不好听也罢,草民皆为了不愿陛下······再触碰一下草民罢了。陛下,”他抬起眼来,眼中却皆是嘲讽,对萧煜的嘲讽。“草民······恶心。”
萧煜睁着盛怒而又哀伤的眼,右手将他下巴结结实实扣住,咬牙切齿说道:“既如此,逃之夭夭岂非更好?为何要三番四次救朕?”
“陛下岂非早已知晓?”他的身子抖了抖,终是幽幽反问道。
萧煜朝他弯下腰,轻声笑着说道:“你既然能利用朕,朕亦能利用你。”一把撤了手,环顾群臣,阴狠一笑,道:“即日起,李容若剌封国士,职在直接辅助朕,无俸禄。赐一免死令,赐长游宫,其余用度,皆按九和殿。不得异议。”狠狠盯着众人将嘴巴合上,方睥睨着垂首瑟缩的李容若,将狠笑收起,换上一副淡淡的模样,道:“既为太昊国士,李哥哥,你还能到哪去?怎么,连道谢亦不会?”
李容若双唇发白,颤巍着站起,惨然笑着,道:“谢······陛下,我李容若,再不会跪你一次。”既是利用,何来地位之分?既是国士,何罕虚职一个,何需谦卑?身份已定,再不可做僭越之事,他便做他千机台少主又何妨?
萧煜默然扫他一眼,错身而过。朝臣在沉默中退却,出了殿门,便又该议论起来了。
李容若伸出双手,摸索着,走不得几步,便重重瘫倒在地上。那一层薄薄的单衣,在这冰寒得本该披上大氅的天地里,单薄得不曾令人在意。
第56章 雨花陵
今日雪停了,风也住了。愈接近腊月,天空便愈加开阔蔚蓝起来,只是若是雪下前,却满盈了阵阵阴寒。
沈青涟从门口走进来,一路上悠悠地吹着口哨。这口哨唤不来春日的鸟雀,倒唤来了一只白鸽。沈青涟举手,白鸽落在他手上。他伸手取下爪上的纸卷,一抬手将它放飞。细细看了一眼千机台印在封蜡上的印记,见完好无损,便慢慢展开纸卷。
“少主,大事不好了。”
李容若闻声在案后抬首,听取他匆匆忙忙惊慌地动静,睁开毫无焦距的双眼,静静等着他报告。
沈青涟将纸卷放在桌上,呼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正等着李容若自个儿拿过去看,呼地忆起李容若状况,便直接开口:“少主,雨花陵的墓穴遭人盗了,文大娘尸骨不见踪影。少主,可要前往?”
李容若闻言并不惊诧,在他踏上复兴之路开始,他便已做好准备,准备着被敌人不惜一切代价以任何方式打败他。然纵使他是一座坚固的方城,当听闻自己娘亲尸骨被掘时,心头仍然又寒又愤。只是他亦清醒地明白,若是理智被侵夺,一味意气用事,何能成事?他抬眼若有若无地看着门外,极为平静说道:“青涟,替我拟一句话,而后准备行装,选快马两匹,与我一同赶往雨花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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