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宋芷连忙道,“宋芷所说句句属实!”
“少爷他……他只是被我蒙骗,错信了我,才会这样说,并非存心欺瞒大人。”
耶律喜垂着眼眸,静静地打量着宋芷,不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以他识人的眼力,他能看出宋芷所言绝对是有假的,但哪些是假,哪些是真,暂时无法辨别。
“宋子兰,”耶律喜沉沉道,“你可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会有什么后果?”
仇恨蒙元伪廷,心向已亡了的大宋,连文天祥都被处死,他宋芷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呢?
“是……”宋芷身子伏得很低,“宋芷知道。”
“你不怕死?”耶律喜问。
死亡,谁不怕呢?但凡活着的人,哪个不贪生怕死?可这世间,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宋芷手上似乎还有孟桓方才留下的温度,那么熟悉而令人心安,可是很抱歉,无论如何,他不能留在他身边。
纵然死,他也不能留下。
“宋芷但求一死。”
初夏,晚风微凉,树影摇晃,清冷的月色从小窗照进来,落在窗前那一小片空地上。
烛火闪烁,将宋芷的脸照出一片暖黄,他的身影在冰冷的地面摇晃。
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吧?宋芷想。
活着总是比死亡更艰难的。
耶律喜从审讯室出来时,揉了揉眉心,他年纪不轻了,熬了一宿,实在是有些累。
孟桓是麦里吉台氏的人,是伯颜的女婿,他不能随意处置,怎么也得知会那边一声。
刚刚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出孟桓的名字,并非顾忌孟桓,而只是在乎天家颜面。
陛下才给孟桓指了婚,指的又是伯颜的宝贝女儿,此等殊荣,孟桓该是前途无量的,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岂不是打皇帝陛下的脸,说他识人不明么?
所谓纯臣,是只忠于陛下,忠于自己的职责,不结党营私,不参与党争。
耶律喜在看到孟桓的瞬间,便发现自己被利用了,怎可能再顺着幕后之人的心意,把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
连夜提审,正是不想再发生意外。
“大人,”贴身的是个老人了,眼疾手快,替他揉了揉肩,“可要回府休息么?”
“不,”耶律喜抬起手,“我要进宫面圣。”
“面圣?”
“大人不是……”
“对,”耶律喜知道他的意思,道,“正是因为不能被利用,才更要捅到陛下那儿去。”
“陛下圣明,自有裁决。此事干系重大,并非我能处置的,该交由陛下亲自处断。”
他们想让他捅到陛下那儿去,他捅了,但是,事情是否会按那些人预计的轨道发展,还说不定呢。
今年初,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隐居于江南的宋代遗臣,得二十余人。名列其首的赵子昂还被单独引见入宫,觐见陛下,得了一大笔封赏不说,陛下还让他起草设立尚书省的诏书,委以重任。
有了赵子昂等人的先例在前,宋子兰的结局还得两说。
耶律喜离开后,宋芷重新被关押了回去,并增派了专人把手,严防任何外人进入。
宋芷一夜没睡,疲惫不已,回到牢里后,虽然冷,却也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耗子们的吱吱声响不个不停,宋芷睡得并不安稳。
一转眼,又是秀娘死死盯着他,声如泣血:“少爷,秀娘恨不得当年便与夫人一同死在浦江!”
年纪不大却已显老态的脸上,带着决然的神色,一转头,便向着梁柱上撞过去。
宋芷吓得浑身发抖,手足冰凉,一边哭喊,一边抱着秀娘鲜血淋漓的身体,说:“我错了秀娘,我错了。”
他错了什么呢?
不该遇到孟桓,不该动了情,追溯起来,他根本就不该活下来。
宋芷染了风寒,拼命地咳嗽,发烧,迷迷糊糊地呓语,也无人替他诊治。
孟桓被关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落到该知道的人的手里。
忽都虎在外守城,忽地听说儿子被抓了,这可是他的独子,独一无二的宝贝儿子,当即风风火火地杀回了京城。
陛下年纪大了,许多事实在是处理不过来,早朝都罢过许多回了。
他听了耶律喜的回报,气闷不已,一是气愤自己的儿子孙子们,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急急忙忙想找好下家了。
二是不解,宋都亡了七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宋人执迷不悟,偏要守着那无能的宋廷?
转头却又被旁的事吸引走了注意力,忘了这一茬儿。
伯颜和安童得知了此事,亦是大怒,孟桓竟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汉人,罔顾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分明是不将绰漫放在眼里,实在令人失望!
伯颜原想将女儿接回去,但听了绰漫的哀求,又回想起他原先对这个后生还是很看重的,稍稍熄了火,恰巧忽都虎也回了京,两人便会了一面。
绰漫本就不喜欢宋芷的存在,如今更不会顾及宋芷了,在孟桓被关着的那两天,她天天都往总管府跑。
不久,孟桓就被捞了出去。
以孟桓的身份,牢里也没人敢苛待他,因此没遭什么罪就平安出去了。
宋芷却没那么幸运。
天气渐热后,染的风寒没有治,竟也自己慢慢好了。
冷掉的饭菜还能下咽,但夏天饭菜易馊。
宋芷倒不是嫌弃这些不肯吃,只是觉着,被处死和被饿死,总是一个死,就这么死在牢里,似乎也不错。
等孟桓终于找到机会来看宋芷时,宋芷已经饿得人事不知了。
原本那样鲜活的一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头,没有一丝活气地躺在稻草堆里。
孟桓差点为此闹翻了总管府。
犯人还没正式审就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律令也没规定这一条,事情闹大后,那些看管宋芷的狱卒都受了罚。
这事也正式被提上了议程。
孟桓在那天以后就搜了孟府,将所有宋芷留下的有歧义的纸稿尽皆焚毁,兴顺胡同那些也处理过了。
但孟桓没料到,对方根本没打算在宋芷那儿取得决定性成果,第二步直接瞄准了他。
五月,这个端午的大都过得很“热闹”,一纸小道消息雪花似地飘出去。
“也速不花反叛了!”
“也速不花要造反了!”
“哎哎,你们听没听说,哈济尔将军与也速不花私相授受……”
“你听谁说的?”
“嗨,京里都传开了。”
“这种事可不能乱说,哈济尔将军犯得着么?陛下那么宠他……”
“你还不知道么,哈济尔失宠了,他如今被一个男人迷昏了头了,事事都以那个男人为先。”
“男、男人……?”
“可不是嘛!哈哈哈哈哈哈!……”
“那绰漫小姐……”
“你不知道,伯颜将军和安童丞相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啧,忽都虎将军要操碎了心了,若说儿子多也就罢了,他可就这一个儿子……”
三人成虎,也速不花谋反的消息,陛下也是今晨才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转眼满京城都知道了。
消息总要半真半假才让人相信,分不清真相,也速不花谋反是真,那孟桓与他私相授受又是真是假呢?谁能知道?
安童原打算把消息按下,不上报天听,伯颜却不同意,最后世祖还是知道了。
早朝时,御史台的三个御史大夫有两个,联名上书弹劾孟桓,还拿出了书信作为证物,里头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内容,看着似是而非,笔记确实是孟桓的。
皇帝当即大发脾气,摔了满地的东西,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先把孟桓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指着忽都虎的鼻子:“你看你教的好儿子!”
陛下坚信无风不起浪,一旨夺了孟桓的职,禁了他的足,下令:“查,在查出真相来之前,哈济尔都不许出府半步。”
末了,年迈的老皇帝蓦地想起那个还关在牢里的汉人小子,昏昏沉沉地说:“上次那个叫宋子兰的……”
“又是怎么回事?”他问孟桓。
孟桓跪在殿下,头伏得极低,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回陛下,那也是污蔑。”
老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泛着寒光的眸子扫了殿下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一眼,心底也有些狐疑:这一件儿接着一件儿,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下了朝,孟桓随着忽都虎往殿外走,伯颜和安童都恼他得紧,冷哼一声,在前头走得极快。但他们也看出来了,这次,幕后黑手的目标,或许不只是孟桓了。
或许……还有忽都虎,甚至伯颜和安童……
狼子野心,令人胆寒心惊。
“哈济尔大人!”走下殿外的高阶,身后忽地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哈济尔大人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