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再通透不能。心向明月,怎奈,月照沟渠。
他早就认了,他们之间的羁绊唯有他的一己之念,无论念念不忘抑或坦然释怀,都只与他一人相关。
“可我放下,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好半晌渊澄终于开口,声音像被抽尽了力气般虚软。
别后两宽,千山万水,生死不相逢。
可他渡不了自己。
渊澄一张脸埋低,两肩微垂,整个人显得那么单薄。
曲同音将手搭在他肩头,语声温和,“你还有大齐,这么多年的苦心,你怎忍弃之不顾。”
自己入的局,想抽身,绝不是一句要走就能走的干净。千缠万绕的顾虑,处处需要周全,世上事,拿起容易,放下难。
隔了好一会,渊澄才仰起头,眉宇间的儿女情长已悉数抹净,取而代之的是恬淡虚无,“你意思他会杀我?”
曲同音沉默片刻,反复斟酌才道,“事情往最坏处打算总是好的。你若一直逆着他,在朝臣面前使他难堪,只会发展到最糟糕的局面。人心难测,不仅仅是一句感慨,世上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我们何以认定他永远不会变,更何况,权利声名欲望,哪一样不是世人为之拼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罢手的。自然,我们都希望他是个贤明的君主,也为此尽己所能去帮他。人性都是自私的,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保,绝对不会有错。”
渊澄笑了笑,若他真扶了个断送自己的人,该是咎由自取还是天下第一大冤,这些还犹未可知。但他知道一点,若是齐明秀当真偏执至甚,要摆正一个相当于被囚禁二十多年之人的扭曲心理,非一朝一夕能得成,为此或许耗费的心力要用尽平生,或许反而泥足深陷无药可救,最终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可是我光想想就觉得很累。”渊澄笑靥灿烂,端起一副生死度外的超然,站起身微低头看着曲同音,眸光闪烁,“这十几年为了自保,我做了太多,是错是对我都分辨不清楚了。人各有命,谁不委屈。往后余生我只想为自己快活顺心。”
曲同音怔了怔,气得发笑,想起一番苦口婆心白费恼得不行,可‘谁不委屈’四个字又让他百般感触窜上心头,最后那个笑容说不出的难看,竟把眼角逼得一阵酸,生生气出泪来,终于是无法再同他言语半字,背了身阔步而去。
第113章
其实齐明秀内心是复杂不安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国破家亡的落魄皇子,之所以没有沦为阶下囚,还能命活着,是曲渊两家全力护着他,他们为共同的目标各自经营着隐忍着,而代价便是他将活得不见天日,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他是天生贵胄,这是最直观也是苦苦支撑他不倒下的信念。
他的傲他的不肯低头,恰似稚嫩的树苗,每一天在烛火里黑暗中疯狂生长,一日比一日根深蒂固。
而有人就长到了这盘根错节当中,成了最难以斩断的一枝。
他恨文无隅,恨渊澄,所以设计杀了文大人。
相比让文无隅远走高飞,只有渊澄那颗见异思迁的心彻底死了,才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他以为如此,并且满心期待。
可是他错了,他连人也留不住!
曾经只属于他的人,把心给了别人,就算被拒绝践踏,依然要全心全意追随。
他恍然大悟,近乎癫狂。他和渊澄不愧曾经那么情孚意合,一样的自轻自贱却都死不回头!
如今他已是万乘之尊,可以把黑夜变得如白天一般明亮。没道理挨过无数个漆黑昼夜的人,却在青天白日里不堪一击。
他能忍。
等到这天下全在他一人掌控,那个时候,还有谁是他留不住的。
大齐初复改为一日一朝,但凡不是病得下不来床都得按时按点上朝。
这是皇帝的提议。
目标何其远大,要将大齐王朝推向空前盛世。这个口号可谓振奋人心。
澄清吏治的结果是将一些个过分腐败的官员大张旗鼓地下狱抄家,杀一儆百从来都是最划算最有效的计策。
天下永远不缺能人,而是真正的有识之士难逢弊绝风清的天下。
落马、上位,降职、晋升,革旧鼎新改弦易辙,朝廷上下一派如火如荼的新气象。大齐是否能成就盛世尚待后观,但这场吐故纳新的风潮已是空前繁盛。
有人雄心万丈,有人志气高昂,有人踌躇满志,有人跃跃欲试。
可有个人,偏偏和这前景蒸蒸的朝野显得格格不入,总是独来独往,风轻云淡。
或许他已位极人臣故而无欲无求。
与这位王爷共事已久的朝官都知道此人向来如此,说他仗势轻人,他也不曾表露过什么轻蔑之色,说他自傲,你若主动攀谈,倒也平易近人。只是那一场政变,无疑形成了一种隐隐的威慑,让他们由衷地对此人更加敬而远之,不敢招惹。
新任的官员对他的事迹多少有耳闻,于是也跟风避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皇帝对这位王爷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宠信倚重。
官场不会因为日益澄清而有人丢弃察言观色的本领。
所以没人闲的刻意去琢磨他,更别说奉承巴结。
相安无事即是大幸。
而因此产生的唯一后果唯与文曲相关。自从渊澄再度踏进点翠楼成了常客,当年日进斗金的景象一去不复返。
虽远不至于关门大吉,可是文曲生气啊!
气他白顶了个威威大齐硕果仅存的王爷头衔,整日的就待在酒楼,居然没一个官来拍他的马屁!
若非看在饭钱之外的打赏够丰厚,文曲早把他凉一边去了。
而渊澄为何恋上点翠楼?左不过因为文武曲跟了文无隅不少年数,纵然文曲那张长着一对铜铃眼的大盆脸和他家主子扯不出半点相似之处,却怎么都能从他身上看见文无隅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这或许是自欺的幻想,但渊澄乐此不彼。
他数着日子在熬。
却说一年后。
渊澄忙于土地制度的改良事宜,连续几日未去点翠楼。
连齐每月总有那么一天要跟他告假,为着何事渊澄未曾过问,只要差他办事的时候见得着人便好。
隔了一个月今日连齐又请示。渊澄自是想也没想便准了。
不料才半个时辰,连齐风风火火赶回府,门都没叩就奔进书房。
当即渊澄整个人都呆了,握着笔楞楞看着他。这么冒失的连齐他生平第一次见。
“文公子…”连齐气喘如牛,面红耳赤,可想这一路有多迫切。
“在哪?”渊澄听得这三字,心头一跳,忙将笔搁下大步走到他面前。
连齐深喘两口气,稍事平复,
“可能在点翠楼,文夫人…”他停了一下,“病逝了。”
渊澄那尚有余音的心弦啪地一声断了,脑中嗡嗡作响,震得他直发懵。
才一年光景,文夫人也辞世…那文无隅…
他不敢往下想,急忙跑出书房,一直跑到府外。
自从离宫开府,他还没在自家府邸这般失了稳重。直把守门的侍卫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时辰未到午膳,点翠楼唯一一个小二正拉一把长凳坐门口嗑瓜子儿。
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瞅着没要停下的意思,就像冲他来的,慌忙跳脚躲,却同时那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凌空高抬,随即嗒嗒两声落地,差那么几寸便要踩碎他的脚趾。
“文曲在吗?”马背上渊澄双目炯炯,连叱带喝地问。
这一幕许是小二这辈子最凶险的一刻,他心惊肉跳,颤悠悠后挪,“在…二楼”
“可有别人?”渊澄语气有所低缓。
“别人…王爷是说大老板吗?”小二离了一丈远,惊魂未定地直拍胸脯,拍着拍着发现王爷还在马上盯着他,连忙接道,“也在,也在二楼,您请…”
渊澄这才翻下马背。小二自觉碎步上前牵住缰绳,立在这高头大马旁还心有余悸缓不过神来。
上了半道楼梯,隐约听见说话声,渊澄忽然放缓脚步,很慢,慢得让人误会他有意偷听。
可是楼梯就这么几阶,不回头不停留总会走完。
面朝楼道口坐的文曲先发现了他。
不一会儿对面一袭青衣的文无隅顺着文曲眼神转过头来,脸上尚挂着浅浅的笑,看见他的瞬间,神情微微一滞,笑意却并未消隐,反而垂下眼回正脸时,显见加深了几分。
渊澄忽地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一年不见,身形面容和在他身边时一样。可心思,却更加难以捉摸。比如见了他之后的笑,是什么意思?
或许从文无隅坏了一只眼开始,他就再也猜不透这个人。
不及有人先开口,便听见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渊澄回头看了眼。
谢晚成被连齐中途放鸽子,才回到点翠楼,走到一半见是他,转身下了楼去。
“王爷好几天没来啦。”这时文曲招呼道,腾挪出个空位。
渊澄站在楼梯口没抬脚,看着文无隅的背影一动不动。
“唉呀,算了算了,你们聊。”文曲识趣地走人。这一年来,王爷对自家主子何等痴心,他深有体会,否则能把点翠楼当自己家似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