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隅则开始置备药材。药方上有几味药并不好找,几经周折,预计的行程便耽搁下来。
最近几天,文无隅总感觉院外有人,走出去一看,又只见竹林摇曳。
这一带地处偏僻,周围并无人家,不可能是过路人。
就在他以为自己疑神疑鬼时,文宅来了个不速之客。
面生,武夫装扮。
来人利落抱拳,看样子训练有素,闷头道,“我家主人请文公子移步叙谈。”
说完笔挺挺立在那。
这副身姿举止倒是眼熟,很像宫里的禁军,也像官家的府兵。
“你家主人是谁?”文无隅其实猜到几分。
那人目光瞟了下,四下无人还是不报其名,只硬声道,“主人为平湖之约而来。”
文无隅眸光一暗,果然是齐明秀,“在哪?”
“不远。”来人随即侧身,待他迈出一步,才先行前头领路。
往城中方向的主道约摸走一炷香有条岔路,沿羊肠小路进去,没多会儿便看见一处残破不堪的凉亭内,有个人背对而立,锦衣玉带,身侧一束明黄色的扇穗轻轻摆动。
听见脚步声齐明转过身,哗地一声收起折扇,将手交握后背,冷漠着一张脸,看他走近。
侍卫早早就停步,守在不远处。
今非昔比,短短几月,齐明秀俨然变了个样,眉宇间生出几分帝王相来,实有些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
走进凉亭前,文无隅深深吐气。
正打弯膝盖要跪大礼,齐明秀冷硬道,“免了吧,心不甘情不愿,有什么好跪的。”
文无隅便当真站直,又退旁几步。
“你要的已经给你,为何还在京城?”齐明秀斜眼看他。
“家母缠绵病榻,不宜远行。不过已有打算,过些时日便走。”
文无隅垂着眼帘,微微弓背,一副低人一等的姿态,确实该如此,谁敢跟一国之君争高下,何况他早已将倚仗丢弃,无恃有恐,必得识时务。
“托辞!你根本没想走!不就是仗着渊澄以为我不敢动你!”齐明秀厉声厉色。
文无隅把脸抬起,直视不讳,心平气也和,“御医来看过,你不信问一问便知。”他倒想把齐明秀当皇帝看,可齐明秀没把他当平民,讲起话来还似从前那么的含酸捏醋,又如是‘平易近人’,这是打心底视他为对手,够抬举他的。
齐明秀闻言,困顿一瞬,怒从心头起,猛地一震衣袖,“他、他居然擅作主张!”
文无隅懵了一下。
齐明秀若知此事,又岂会不知文夫人病况不宜劳顿,想他也不至这般蛮不讲理。
可话已出口,他要是揪着这事不放,怕又生出什么变数来。
文无隅忙接道,“在下确实有意离开京城,只因药方上有几味药材,城中极为稀缺,需得多等上半月。”
齐明秀看向他,将信将疑。
文无隅把脸垂低,“那几味药宫里很多。”
齐明秀瞧着他,讥笑,“想得倒挺美。”
文无隅垂头不语,齐明秀目光刀子似的打量他,仍有犹疑,“这么说你真的打算走了?”
“真的。”
“没告诉渊澄?”
“除了你,谁也不知。”
齐明秀沉默一会儿,眼底寒意腾升,“抬起头来,看着我。”
文无隅于是抬头照办,面前之人白洁无暇的脸上,双眼透亮,眼中的光芒却冷鸷骇人,听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若再食言,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陆续几天,早起的文武曲总能在宅门口发现一只药箱,里头正是稀缺的那几味药材。
都是分批送来的,一波一波,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自不必说想瞒过谁人。
最后一回药箱里放了张字条,说够他半年用度,余下自理。
不得不叹齐明秀为了让他离开,颇费了一番心思。
但奇怪的是,文无隅还是感觉有人窥视这座宅院。
他以为是齐明秀派人暗中监视。
而这天,和文夫人散步回来时,他隐约看见了那竹林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回到屋里之后,他便在大堂站着,定要看清藏头露尾之人是谁。
结果,看见半片衣裳他就知道是谁干这偷偷摸摸的行径。
待他走到竹林那边,人已经无踪无影。
好巧不巧傍晚下了场雨,渐渐入秋的夜,经这一场雨不免有些沧凉。
文夫人因此染上了风寒。
如此一来行程又将延后。这倒无甚要紧,让他气恼的是,那偷摸窥视之人孜孜不倦,原先隔日一回,这些天日日都来。
能干出这种事的,天底下除了渊澄没别人了。
他自觉已经够克己,只是听曲同音说文公子不仅精神憔悴,更加单薄不少,虽然御医诊过脉,人无大碍,可他非想亲眼看一看。
纵是多情总被无情伤,反正他认栽。
只不过这一看就跟中了邪似的天天想来,见不着人,光瞧瞧影子看看院子,也够心满意足。
他隐隐觉得已然被发现行踪,然而甘冒自取其辱的危险,这天他还是来了。
和往常一样大老远便下马步行。
风浣竹林,悠然中丝丝躁动,一如他的心情。
拐过前面的弯口,便可见清雅小院。他一般在弯道口驻足,而后借这片茂盛竹林的掩护,偷得一星半点的自愉。
正当快到那被他折断过一根枝丫的斑竹前时,弯口的另一边,露出小半侧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长身而立,衣裳和发丝微微被风吹扬,在空中小心翼翼地撕扯着。
渊澄呆怔片刻,落跑的念头转瞬之间化作一声暗叹,认命地往前走去。
被逮个正着不是没理由。每回都是这个时间前后,差不过半个时辰。
“别站在风口。”渊澄先开口,想必他等了有一段时间。
文无隅真听了这话,往他来路走。
一段要命的沉默后,还是渊澄先讲话,
“你瘦了很多。”
“赖谁呢。”文无隅眼底无波,望别处,
“赖我。”渊澄无限唏嘘。
文无隅看他一眼,撇开,“以后别来了。”
渊澄整个人灰败下去,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萦绕了很久。
文无隅眸光闪了闪,以为囤买药材之事做得如此隐秘还是被发现了,索性直言,“迟早要走的,王爷不是知道么。”
“什么时候?”
“未定。”
“你临走之前我偶尔来一次也不行吗?我只在这,保证不出现在你面前。”
“不行。”文无隅回绝得果断。
渊澄表情更丧了,眉目之间充盈央求之色。
文无隅冷漠侧身,避开他,
“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渊澄无望透顶,反生出破罐破摔的心情,非要挨这一刀,“我愿意犯贱,你尽情骂吧。”莫论什么卑鄙无耻下作这类字眼,骂了才痛快。
文无隅忽地回身,眼中怒意火明灭不定,这种无休无形的纠缠让他厌烦至极,心口的话便冲上了喉间,冷若寒霜,“你低声下气的样子叫人恶心!”
四目相对,渊澄在那眼里看见了,这是句真心话,发自内心的看不上他,从来也不曾!
这一刀远比他想象的疼,他勉力勾起个笑容,奇苦无比。
文无隅见他笑,血气就翻涌不止,“不妨告诉你,即便父亲没死,吾亦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利用任何可用之人,包括当今皇上,江南道之行就曾与他立下约定,你大可去问他。你以为这个想法是到今天这步境地才有的吗?吾自到京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便是路痴也是假装,你偏就信了!可笑不可笑!”
渊澄如遭雷击,竟一时缓不过神来。
“你自以为情深如许,自以为尽在掌控,可从始至终你都只不过自以为是罢了。这正是你的可悲之处。”
文无隅语如滚雷,轰然炸响之后断然抽身离去。
渊澄定在原地,脑子里反反复复是文无隅一番自白。
他仍记得,倒背经书的文公子,侃侃论道的文无隅,那酷刑之下不惊不燥的从容,惹人又气又恼又不忍的痴傻。
方才言语刻薄之人,不是他熟识于心的那个人。
这个人,叫文若,他不认识的文若,是真实的,浑身利刺有血有肉的凡人。
第109章
谢晚成从娄瀛山回到京城已是半月后。
文夫人风寒痊愈,药材也差不多齐备,文无隅便定了下启程日期。
出发前一日午后,谢晚成进了趟城。他前思后想犹豫几天才决定和连齐道一声别。
此一去,未知是否还会来京城,左右相识一场,告个辞也算有始有终。
谢晚成猜到人可能不在,果不其然黄昏时分才见连齐驾车回府。
他自是知道马车内是谁,却不管,磊落坦荡地迎上前。
连齐一下警惕起来,这次谢晚成若要动武,他可不会再袖手旁观。
渊澄推门下车,瞧见了他,立在车前。
“我来找你。”谢晚成只望着连齐。
渊澄淡淡瞥过眼,没作声,转身往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