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文无隅独坐许久,喝空了一壶茶。
床榻那边传来略沉的呼吸声。
等他解手回来,呼吸声越重了些,看样子王爷今儿真累着了。
他站在床边,盯了会儿渊澄的睡容。
这张睡沉的脸生的和旁人一样,又不是瞪着眼睡觉,又不见多出什么狰狞颜色,怎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呢。
甘做鹰犬催杀良臣是事实,杀伐无情尸骨成山也是事实。
但有一天谁做了他的谋计里的绊脚石,岂知他能手下留情。
此时的另眼相待,便能料定来日不会剑锋指喉?
文无隅心里没底,而且这位人尊似乎忘记惨死在他手下的长姐。
九瑄戏园在丘临镇落脚搭台,今天是最后一天。
渊澄问他,“戏还看吗?”
文无隅昨儿睡得迟,今儿又不得不早起,此刻哈欠连天,没得那心情,便道,“吾不爱看戏。”
“是吗?”渊澄干笑一声,此君倒惯会谩辞的,谎话张口就来,“此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文无隅听出点奚落之意,五十步笑百步他自然不能忍气吞声,斜眼过去,就道,“王爷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渊澄闻言,展眉露笑,另起别话,“既如此你准备准备,一会儿启程罢。”
文无隅疑惑,“去哪?”
渊澄未答,遥遥一笑出门吩连齐等人。
这回却不知是良心大发体贴连齐,还是图自个儿舒适,已换乘富贵人家的车驾。
车内置放三五盅冰块,赶车的连齐跟着享福,身旁一边各摆一只。
凉意习习,文无隅嫌冷,揣了件薄褂盖手脚。
马车走的商路,轻微的颠簸要将他哄睡过去。
渊澄无声噙笑,长臂一伸环住他,把自己的肩膀奉献出来当枕头。
文无隅多有不适应,欲坐直,手臂传来一道力愈搂紧了他,徐缓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少时离宫回府,是因对钟氏心存疑影,感知危险是人之本能,但他明指暗示我父母死于文大人之手,我也未全然信了他,因此才将几位大人暗中羁押,他们对我恨之入骨不肯直言个中实情,我又不能冒险只得用威吓要挟一招。”
文无隅刚起的睡意全跑不见,听罢声色未变,“王爷道完前情后因,还是没说到底要去哪。”
但知此番话有九分真,那一分假便是关于王爷的身世。他推测的二人互换身份一事并非空穴来风无迹可寻。然此事现下不值得搬出来理论。
渊澄面露愧色,讪讪一笑,“我自知行为卑劣,待到功成后,自当负荆请罪。想是你会觉得我虚伪,这些暂时不提也罢。”
文无隅假嗔,轻哼一声作回应。手臂上传来一片的暖度,那是渊澄的手掌,时不时隔着衣裳布料轻抚揉捏,这种小动作说不出的暧昧,直让文无隅缩短了脖子埋低了脸,一低头更嗅到渊澄衣裳上残留的皂角香,他越发感觉无措,转念自我安慰,只当那是衾被的味道罢。
离京城愈远,渊澄愈觉舒心,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远游,身旁又有佳人为伴,整个人都轻松惬意,时而透过窗纸瞥窗外,时而看冰块融化,浑然不察文无隅伏在他肩头略有细微的局促。
他不加思索随心由口顾自絮叨起来,
“朝廷的兵权都由钟氏一族掌手,回想起来,那老贼时刻提防着我呢,赐我个异姓王安在大理寺卿之位,远离政权中心,专司刑狱,便是挥断毫墨也无法定夺他钟氏权党的生死,更有各路刑司法台相互牵制监察,非我自怨自艾,夹缝求存可知我这些年辛苦。”
文无隅两肩簌簌竟笑出了声,“王爷这是诉苦还是说笑呢。”
渊澄侧过头看他,怡颜悦色,顺手把他垂遮眼睛的一缕头发撩到肩后,
“我跟你讲明白话呢,你装糊涂还没装够么。”
文无隅调整了下坐姿,脸颊无意间在他肩头噌了噌,像似撒娇一般。
渊澄心情更见愉悦,顾自又说道,“只等将明秀归正皇室,我便可功成身退。”
文无隅回得有气无力,“王爷手上无一兵一卒,单靠一家府丁如何抗衡朝廷?”
渊澄捻指弹他脑门,佯怒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文无隅其实精神尚好,就是眼皮不支,吃了一记闷栗,打着哈欠灵光一闪,“乱中取胜,王爷是要用齐皇血诏和前朝遗臣惑乱朝野。”
“算对得起你的心思。”渊澄满意极,出手如挠痒还是为他揉一把额头。
文无隅闷闷道,“可京城戒备森严,皇上一旦下令彻查,岂不是……”
渊澄拦下话,“这你放心,我势必保全他们,胜则同生,败则同死。”
少顿之后他又道,“你不是问我此行去往何处么。”
文无隅猫似的嗯了声。
“江南道总兵齐玦,是齐皇内弟,这计划里尤为紧要之人,此行便是去与他合谋后策。”
文无隅的吭声又弱了些,可精神魂实实在在听着呢。
渊澄没细看他,眼神在化水的冰块里变得清明,嘴角噙着不知深意的笑,“钟氏处心积虑窃取的江山,却将毁在自己手里,当今皇上,朝下百官,慵懒懈怠居安而不思危,恰似冥冥之中玄之又玄的妙门。天道总有轮回,多行不义必当后报,你说是也不是?”
文无隅真心想赞美那玄之又玄之妙论,却身子一软,直挺挺滑倒在渊澄膝上。
引得渊澄眉心一阵抽,仔细一瞧,竟是睡过去了,便把衣裳将他拢裹住,侧首支额,落目在那轻颤的睫毛上。
又见他眉宇之间拧着一道小小突起的皱痕,于是伸出手指戳了戳,谁知那小东西十分执拗,立马又皱起,他便又拿指腹摁了下,一来二回竟较上劲了,乐此不彼不在话下。
第84章
夜寝昼行,半月余,方至潭州境界,江南道总兵府在潭州辰县地区,相去仍有五十余里。
文无隅真担心再多个半天全身骨头就要散架。
反观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丝毫不减落拓风范,那厢连齐曳停马车刚一句潭州已达,王爷便立刻伏腰推车门,明明可以轻轻地踏下马车,他偏纵身一跃,激得马车一顿晃。
罢了还攥拳捶车门,“无隅,下车!”
声音之雀跃直直冲耳。
文无隅双手抬高伸懒腰,听得脊背肩骨咯咯脆响,好不舒坦,这才闲闲挪出车厢,先坐下车杆,后双脚踩地,可金贵着自个儿的身子。
城门上方,石匾上沉雕‘潭州’两个红底大字。
文无隅打眼一看,立时心下不大乐意,埋怨道,“尚未进城关呢,早早下车岂不是要走段长路。”
渊澄揽住他肩膀,迈开步子,笑盈盈道,“你都快瘫在车里了,走一走舒筋活血。”
文无隅没法笑脸对付,垂眼颓丧无精打采。
渊澄觑他一眼,绕一步到他身后,边走边为他捏肩,一路沿着脊柱上下捶按。
文无隅的身子便随之抖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
见那城门两旁立着持枪侍卫,兀地想起一事,脚下顿住,回头指指自己的眼睛,“吾这副形象,怕是城门侍卫误以为是哪里来的汪洋大盗呢,拿吾等盘问可不无端惹出什么事来。”
渊澄听得一愣,“你也未免太过谨慎,要我说,你这样倒越发好看了。”说着指腹顺眼罩边缘在他眼下画了个勾,挑眉一笑,“若有长你这般的汪洋大盗,给我拉一船来。”
文无隅省的和他打趣,挥一把扫开他的手,怏怏不乐地抬步。
说到底还是多少介怀自己盲了一只眼。
事实证明他确实多思,二人赤手空拳连个值得搜查的行囊都没有,难不成城门侍卫见个相貌有瑕疵的便要盘训,还让不让人脸上长疤五官不正了。
顺顺当当过了城关,文无隅不知疑的什么鬼,总觉得因为戴着眼罩路人要多看他两眼。
毕竟,独眼之人并不多见。
方不过百步,听得有人唤渊澄名字。
定睛一瞧,道旁驿站有人冲他们招手。
唤声间人已经小跑过来。
正是那齐明秀。身边还有个陌生人。
文无隅却只盯着那人,身着武服,两袖束带,身姿巍然挺立,尤为精神。齐明秀跑得无状,他笑意浅浅,仍是不紧不慢,步履稳健。
看仔细后,文无隅暗自乐得冒泡,大抵因为先入为主,此人眉宇轮廓竟隐约能捕捉到几分王爷影子。舅甥关系,可不有相似之处么。只是年纪相仿这点,他却未可想到。
“你总算来了!”齐明秀笑脸像朵花般绽放,别提多兴奋,抱住渊澄的手臂不住地摆晃,就差扑他身上去。
文无隅默立一旁不露声色,偷摸扫看渊澄,又觑视齐珏。
齐玦似乎有所察觉,瞟了他一眼,边抱手作揖,压低声音道礼,“王爷车马劳顿,辛苦!”
“凌将军,久违。”渊澄稍合了下手,不着痕迹地脱开齐明秀的拉扯。
这一带人人皆知江南道总兵乃凌将军,凌玦。渊澄自然周缜。
这厢齐明秀注意力放到文无隅身上,拿眼睨他,笑讽道,“咿,文公子,年初一别,怎生变了模样?图新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