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听见店老板哈欠连连责问某人,“大半夜搞什么,还让不让睡觉…”
“对不住,底下人许是中了暑气,突然闹病,您多担待。”
这是连齐在回话,气矮三分,就是王爷面前也未见他如此。
“暑气?我看福气才是,中个暑,整恁大动静…”
所幸方才聚众斗殴似的脚步声已停歇,店老板再嘟囔几句便离去。
文无隅不觉好笑,嘴角略微抽动一下。
渊澄带过一眼,正要起身,听见走廊上连齐疾步而来。
屋里特别的亮堂,连齐一踏进门,便愣在原地。
桌前二人茶盏半举定在胸前,两道目光见鬼似的望着他。
“你中暑了?脸这般黑。”好一会渊澄才问话。
“是肖何,企图逃走,不过已经被制服。”中暑该是脸色发白才是,连齐摸了摸脸,只感觉脸上皮肤有点糙手。
渊澄眼波一寒,“以后三天给他一餐,别饿死就成。”
连齐领命告退。
王爷杀伐决断弹指间取人性命文无隅是亲眼所见。
肖何这事上,却不似王爷平日作风,文无隅想的是王爷恐怕是要让肖何死有所值,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其实这次他想的不尽然全对。
肖何的命,如何利用确实是个问题。
若钟氏还在,肖何尚有几分斤两。钟氏已经归天,留着他的确无甚大用,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有点可惜。
渊澄索性就这么带着罢,不定哪天派上用场。
曲水潺流孜孜不倦,夜凉,微风偶尔窜进门,卷杂花草泥土的味道。
奇怪两人坐一天疲劳马车,现下还没睡觉的意思。
渊澄寻思着文无隅许是开不了口赶他回房,便饮进最后一口茶准备自觉退避。
却文无隅又替他斟满杯,“王爷为何对肖何擒而不杀,早前不是一直想他怎么个死法才妥当么。”
渊澄眼睛倏然一亮,有些热切,“你说他该怎么死?”
话语毕他晃开眼神望门外,意识到自己分明是在讨好文无隅,这份心思让他自我鄙弃。
文无隅抿笑,半认真道,“莫不如现在就去结果他,活罪的滋味不好受。”
渊澄听了这话当真起身,“也好,可叹他心比天高却时运不济,够倒霉的,要他死在这月夜下,下场不算坏。”
文无隅也便拂袖站起,他就想试试王爷到底是真愿意杀了肖何,还是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昏暗的长廊。
绕几个弯到客馆最僻远的一处厢房,想是周围一片五六间屋子都包圆了,中途暗不见光,唯有末间亮着灯火。
一进门便看见几个人和衣而眠,躺得四零八落。
开门的见是王爷,忙捏声捏气喊,“主子来了,快起来!”
周围几人梦中惊醒,忙慌慌站成一溜,齐齐跪礼。
渊澄顾着后头文无隅,稍微点点下巴,便引他走向屋内隔间。
这隔间很简便,只一块掌宽那么厚的木板搁墙角,腾出一个茅厕大小的空间。
莫管是原有的还是后装的,文无隅瞧见肖何被指头粗的粗绳捆成个人粽,摆在一张只够坐一个人的高脚靠背椅上。
刚刚还企图逃走的人,现下脑袋跟鸡啄米似的,看是困得不行,可又睡不稳,因为一旦睡沉,非坠下椅子不可。绑成晒干的咸鱼一样,可想而知摔下来得多疼。
这个折磨人的法子,也不知是王爷的玩心,还是底下人的坏主意。
有人撤走封口和遮眼的布条,猛拍肖何的脸,“喂,醒醒,醒醒!”
肖何一阵哆嗦,吊开眼皮,那个叫慌,眼珠跟弹珠掉地似的在眼眶里乱蹦。
总算看清来者何人时,眼珠子简直要瞪脱眶,抓狂道,“果然是你!怀敬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肖何虽说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可到底不曾受过精神肉体上的摧残,被囚禁这么些日子,已经有点要疯的迹象。
对于这种人,文无隅哭笑不得,说恨他吧,他也可怜,不恨他吧,白白让他折磨让人气堵。
“别急,这就送你去做鬼。”
渊澄眉梢一挑,底下人立马呈递上佩刀。
刀光晃得肖何闭了下眼,他已然感受到锋刃低吼的杀意,干脆不做不休,对着文无隅阴森森地笑,“文公子你瞎了一只眼更看不清他是什么人了吧,宁死也要为保守秘密你不后悔吗?我把话撂这儿,你的下场只有更惨,想想那成堆的白骨,你也将会是其中之一!我劝你回头是岸,皇上,皇上才是天子,他一定会诛杀你们这群谋逆之徒!”
文无隅听了此番话不痛不痒,噙起一丝淡笑,“可是吾今日打京城来,看见一路上贴满了缉拿肖统领的榜文,末一句是,就地正法。”
不管瞎没瞎眼,他的所做所为不只为保全王爷,肖何意欲挑拨,却完全不得要领,活像跳梁小丑。
肖何闻言,仿若雷劈,半晌缓不过神,嘴嘴唇翕动喃喃自语,“皇上…不可能,皇上定是被谗言蛊惑…你们…你们陷害我…”
渊澄耐性磨尽,拢眉扫一眼锃亮的刀身,“死到临头还这么聒噪,肖何,你一个前途无量的禁军统领,怎就偏作那长舌妇,好搬弄是非,记住来世别投错胎。”
文无隅瞥一眼王爷手中的长刀,心下犹疑该不该拦住他。
这时渊澄将他往后轻推一把,“走远些,别溅你一身血。”
说着就要扬刀劈下。
“文公子救我,你是出家人…”肖何眼见死之将至,口不择言就只想起曾见的那一袭白花花的道袍。
文无隅一怔,不及多想伸手揪住渊澄的衣袖,渊澄疑惑回头,那厢近旁的侍从利落抽刀,口中说着杀他脏了王爷的手。
言语间手起刀落一气呵成。可见这段日子底下侍从因为带着肖何这个累赘没少受罪。
刀身嗡鸣激荡一室,须臾隐没无声。
那肖何轰然倒地,身子一阵抽搐,脖颈处鲜血汩汩,迅速侵红地面。
渊澄无话,手指摆一段,示意他们收拾残局。
而后搭上文无隅的肩膀将他扭过身,人死事了,默哀也多余。
文无隅本就没甚愧责之心,想当日被王爷一剑削下的人头咕噜滚到他脚边的时候,他虽心拧得紧,可也没眨一下眼。
何况肖何险些要他性命,心里就更不觉得愧悔。便把临睡前见血的那么点不舒服搁置一边。
两人原路返回。
疏星寥落,浮云随风游散,一轮明月冒出脸来,孤单单悬挂夜空。
夜很静,暧昧不清。
渊澄心头哽着话,却也有胆怯的一天,犹犹豫豫说不出口。
终于在快到寝屋的一段暗路上停住了脚步。
文无隅惯性迈出两步不由地也驻足,奇怪回头看了看他。
下一刻便反应过来,王爷的房间到了,便要转身自己走。
渊澄这时开了口,眉眼微垂藏在月色里,声音柔缓,“其实你不必试探我。”
文无隅莞尔,大方承认,“王爷如何看出?”
“性情所致,你却非嗜杀之人。”
说是买凶,计划之初到现在,那些亡命之徒杀过几个人?定是雇主特意嘱咐过。
如此回想,原始见终。
文无隅叹一记,“王爷果真是心细如尘。”
银白月光将文无隅的身影拖曳拉长,攀过他的肩膀,地上两人的身形轮廓交叠在一起。
面前此人,明眸印月,清亮无比。
非是月色醉了他,而是为那一贯从容自如的人着了迷。
渊澄忽然将前尘后事揉成一团,丢弃千里之外——想通了!
尔虞我诈、苦心孤诣、富贵皇权,到最后谁人得好?阎王爷。世人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争到最后,伤的是自己。何苦呢?
“我心系于你,也望你之于我相同。”
文无隅恍惚间失了神,这句话飘然而落,深沉的,又因羞赧而低哑,好似淌着月光而来,撞进他心里的一刻却如山呼海啸一般。
他几日前还以此暗嘲王爷,现下反倒没了主意。
文无隅脑子发蒙,想不出如何应答,只一味地垂眸磨唇。
渊澄等了半刻没回音,眼睛就开始活络起来,见他非一副冷漠讥诮的模样,心知他暗自思量如何是好,便大步向前抓住他手往屋里带,
“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是与不是都得是。”
一语惊醒发蒙人,文无隅回了神拿眼斜他,挣脱手来冷嗖嗖往桌前一坐,
“王爷非但心细如尘,而且死性不改。”
渊澄才不管,也不怒,起手开始宽衣解带。
文无隅越发呆眼,冷哼一声,“非但死性不改,而且禀性难移。”
这话可把渊澄激笑,呵呵往床榻一倒,“莫管死性秉性是为何?总之只对你就成。”
文无隅又哼一声,羞火轻易点不着,“在下不如王爷心宽,没有王爷这般好心情。”
渊澄眯着笑,将衾被裹得严实,“我也不是非做那事不可,你往哪里想是你的问题。”
文无隅一口茶含在嘴里咽不下,最后扭身背对床榻,猛地往喉咙里吞,由于太大口,直把嗓子撑涨得一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