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便又记起那余仞从前便盯着凭月眼珠不错,更是明里暗里的向他讨要,全因余斫身边只她一个堪用的,方迟迟未能得逞。
而余斫此时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又道凭月死得蹊跷,一时痛不欲生,竟如同亲手害死了她般。他恍惚间扑簌簌堕下泪来,却又不敢嚎啕作声,只好扶着那朱漆栏杆,自顾自哽咽干呕,悲哀悔恨。
哭了半晌,正莫可奈何,要将此事烂在肚里,小心度日。却见余仞穿着一袭厚锦袍子,掩着脸颊,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将过来。
二人对视,俱是一惊。
那余丈川见余斫哭得死去活来,见怪不怪,只忖他是心病发作,自顾自伤神罢了。于是便冷着眉眼喝他:
“大白天里的,号丧呢!还不快住了!”
余斫闻言,原本强压下去的怒气一齐涌了上来,直冲得他双眼血红,太阳穴突突的跳。那余二公子猛地转身,三两步冲到余仞面前,揪起他的衣领,瞪着眼睛嚷道:“余仞,我要你偿命!”
那余丈川登时被他骇了一跳,忙瑟瑟道:
“偿甚么命,我,我欠你不成?”
余斫见他死不悔改,啐他一口,
“你这龌龊畜生,腌臜败类!”
那余丈川怎会不知他所言为何,不过因着平日里他柔柔弱弱,逆来顺受惯了,冷不丁暴怒起来,一时被唬得张口结舌。而此时又听那余斫开腔斥骂,倒清醒过来,暗道是反了天了,于是捋起袖子,挥手便打,还嘴道:
“你算甚么东西,敢这样与爷说话!信不信爷撂你出去?”
余斫被他当头一喝,竟也不退,又扯着他的领子疾声问道:
“凭月之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干系!”
“和我有甚么干系?她自己夺手跑了,还要寻死觅活,你们一个个却都来怪罪我了!”
余斫闻言,只觉浑身都失了力气,直向后趔趄两步,一腔子心血冰凉。他眼中噙着泪,将那余丈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暗忖这正是黑白颠倒,荒唐世道。行善的髑髅白骨,作恶的披金带玉;干净的天地不容,肮脏的触目皆是。
那余丈川见他似被定住般愣在当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欲拂袖而去。却不料,被那余二公子抓着胳膊,“啪”的一声,打了记响亮耳光。
余仞见他动手,又惊又气,方要与他以牙还牙。却忽然想起这余斫平日里便是个痨病鬼,只剩半条命的模样,若一拳打死了铁定无法交代,倒束手束脚起来,只好嚷着让人来救。
二人拉拉扯扯,争了会子,便见那陈夫人带着一伙侍女仆役,慌里慌张的赶来。两个小厮疾步冲上前去,架开了余斫,死命将他扣住。而陈夫人因见余仞嘴角带伤,忙拿出帕子来替他仔细擦了,一面擦,一面说:
“我的儿,你何苦与这个死催的拼命,他可有打疼你?”
“阿娘,他为着凭月的事情,与我争了两句,便动起手来了。”
陈夫人闻言,愤愤的转身,正反手给了余斫两个嘴巴,道:“没用的东西,成天里不思上进也就罢了,如今连你哥也要祸害起来。凭月甚么东西?一个家生子奴婢,贱命一条,值得你为她动手,值得抵上这浩浩荡荡的余家颜面?”她言罢,心中更觉不平,便竖着柳眉喊道:
“来人,给我拿藤条好好的打!”
“不消你动手!”
余斫吼了一声,挣开那小厮。他衣襟散乱,发髻歪斜,一股子狼狈相。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似天上月,似地上霜,看得众人齐齐一愣,后退开去。那余二公子睁眼看了看四周,只觉过往十八年好像一场大梦,飘飘然随风落地。他终于揪出了,那一切哀愁幽怨的症结:
他蓦的看清楚了。
这金碧辉煌,这珠玉璀璨,滔天荣华富贵,倾世翻云覆雨——
都是藏污纳垢的牢笼,都是海市蜃楼的废墟。
余斫冷笑一声,振了振衣袖,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未带一分盘缠,也未带一点行礼,只抱着一面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一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旁人道他是少年意气,一时冲动,待见惯了世态炎凉,识得了钱可通神,便会自行回转。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余家上下,也就唯有那琵琶和拨子,是干净的了。
而众人,也毕竟错看他余樵山的气节。
风刀霜剑,日梭月织,他这一去,便当真再没有回来。
如今,琳琅阁中,晨昏交替,一片迷迷蒙蒙。那琵琶伎卧在雕花描金的屏风榻上,枕着王大公子的手臂,却忽然做了个梦。梦里,不知为何,当日在三白院唬走余仞一事,与三年前在余府廊下对质一事,竟含含混混的搅作了一团,让人辨不分明。梦里那余仞,时而说要打他,时而又惧怕难当,时而神气活现的指责凭月,时而懊丧的策马回城。
玉山心知这不过是梦,便也由得他去,只是有些莫名,不知时至今日,为何竟无端想起那余丈川来了。
而那梦境,最后归结在玉山说的那句:
“余仞,我劝你行点善,积点德,不要成天里胡乱招惹,否则只怕你下场难看,不得好死。”
这话甫一说完,玉山便惊醒过来。他抬眼四望,见天色尚早,又见王进在身边自顾自睡得安稳,遂长舒一口气。他整了整衣襟,往那王大公子的怀里一靠,拣了个舒适位置,便复又睡下了。
如此,不知不觉,竟一觉到了日上三竿。待那琵琶伎睁眼时,只见王进正松松披着件罗袍,头发未绾,半靠在屏风榻上看书。他见玉山醒了,便俯下身吻了吻那琵琶伎的额头,温声道:“醒了?”
玉山闻言点头,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揉着眼睛爬将起来。他因见王进方才看得出神,便也凑过去瞥了两眼,却见又是本稀奇字帖,只好摇头。那王大公子却看他襟怀大敞,忙干咳一声,替他掩好,惹得那琵琶伎闷闷的笑。
二人闹了会子,正要唤小雀洗漱更衣,却听楼梯处一阵脚步声响。
永禄今日穿着一件青灰色麻布袍子,脚蹬挖云皮靴,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很是利落合体。他推门道一声叨扰,见玉山一副堪堪睡醒的模样,便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尔后垂手站在榻前。
王进忖他平日里罕上楼来,心中狐疑,便问他说:
“可是出甚么事了?”
永禄闻言点了点头,又咽了口唾沫,方正色道:
“说起来,此事与玉山公子……也有些干系。”
王进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心说那永禄平日里,是个机灵太过的,怎么今日倒慌慌张张,六神无主起来。于是,他板着眉眼命那小厮只管拣重要的说。
岂料,永禄当头便是一句:
“爷,公子,那余大公子没了。”
玉山闻言骇了一跳,瞠目结舌,险从那榻上蹦起。他瞪着眼睛,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方抚着胸口回过神来,却仍讷讷的,
“是,是哪,哪个余大公子?”
永禄见那琵琶伎骇得惊慌失措,便细细与他说:
“余仞,余丈川,那个余大公子。”
玉山闻言,这才将心中那些不可置信都做了真。他长叹一声,直着眼睛又倒回了王进身上。那王大公子见他怔怔然沉默不语,便接过话头,又问永禄:“好端端的怎么没了,病了,灾了?”
“嗳,这说病不是病,说灾不是灾的,倒像是……被人害死的。”
王进听了却笑:“这满京城还有人敢害他?他那样一个螃蟹似的人物,不祸害别人已是万幸了。”
“小的也道是这么回事。但今天清早,有人从永济渠里捞起一具尸首,额上磕破了一块,也不知是死后撞的,还是生前被人打的。那尸首锦衣玉带,二十来岁光景,人都说是个富家子弟。小的正往东市去呢,远远看见那么些人,便去凑了个热闹,谁知竟是那余大公子。”
王进闻言,暗忖余家若知道此事定不会罢休,而辜玉清又是儿女亲家,京兆府也少不得会插手进来。那余大之死事关玉山,无论如何都要打听明白,以免横生枝节。如此一想,便对那小厮道:
“永禄,我这就与你写一张拜帖。你去找赵少尹,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探听清楚,不可有一处缺漏谬误。”
那小厮连忙应声称是,不敢怠慢,拿着王进的字帖便飞奔下楼。
王进见永禄走后,那琵琶伎依旧魂不守舍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唤了他两声名字。玉山闻言回过神来,复又叹了口气,道:“我还想,怎么今日,偏偏就梦到了他。”不待那王大公子细问,又说:“我梦见当日三白院前,与他争了两句,我还咒他不得好死,谁知一转眼,竟成了真……”
“你且放宽心,若你有言者成真的本事,我岂非早就成了混账?”
“你本来就是混账!”玉山笑骂,他实然并非可怜那余仞,甚至觉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转念一想,那余丈川从前在京中何等的呼风唤雨,竟也说死便死了,不由得感叹命数无常,身不由己。毕竟死生之事,无论死者多可恨,生者多有幸,都作不得玩笑。玉山念及此处,便抬眼看着那王大公子,与他脉脉对视着,半晌才说:
“你可要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否则你若再醮,我岂不是冤死?”
玉山闻言,哧的笑了出来,刚想伸手捶他,却又蓦然变了脸色。王进见自己好容易哄出来的那点笑脸转瞬即逝,有些莫名,便忙问他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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