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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 (千世千景)


“如此说来,子疏眼下回来了?”
“可不是,公子一回来便听说您盘下了锦园,吵着嚷着要来贺喜打抽丰。好容易挨过了交账交货,这便打发小的来探路了……”
王进一听也欢喜。那何子疏小他两岁,是从前与他一同在京中跑马放鹰,拈花惹草的恶友。而两人一道做下的混事,闯出的祸患,用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全。但何远却不是个坏人,他急公好义,慷慨无私,全无一般王公子弟的矫揉造作之气。从前遇上那京中地痞薛霸,强抢民女。他二话不说便与人打了一架,闹得头破血流,骇得众人皆瑟瑟的寻医馆救人。他却只是笑,用那千金难买的缂丝锦袍擦了擦额角,摆手说着无谓。
而那琵琶伎见王进喜上眉梢,便知他心中意思,于是道:“伯飞,我这月十五休台,不如夜晚在荷花池边的凉亭设宴,你看可好?”那王大公子闻言忖了忖,觉得很好,便点头对怀琴说:“此间经过我已明白,你去回禀你家公子,说五月十五日我将在锦园设宴,请他与秦澍、明玉等人。”
那怀琴忙不迭应下了,又向二人告辞,回府传话去了。
如此,五月十五日夜,锦园荷花池边的凉亭上挂起六盏洒金灯笼。那清澈而柔和的灯火,在夏日晚风中摇曳,好像无形帷幔,笼在朱漆栏杆外边。亭中,设着一面红木圆桌,桌边六张嵌玉月牙凳,桌上金杯银盏,山珍海味,泛起流光潋滟。
两个提灯笼的小厮,在夏虫声里轻捷脚步,将王进、玉山、盈珠、秦澍、明玉、何远六人引至亭前。王进穿着一袭朱红色绢袍,勒紫金发冠,径自在主座上坐了。玉山见状,便拣了位子,默默坐在那王大公子右边。何远是今日主客,却不落座,与秦澍虚让了一番。秦澍自不敢接,只拉着明玉坐到了玉山边上。于是何远便在王进左边坐定。盈珠却是万般不会坐的,只站在一旁奉酒让菜。
王进见众人安定,便命盈珠与大家斟酒,举起那雕花淡金酒杯,道:
“我与子疏半年未见,今日虽晚了些,也算是为他接风洗尘。我敬在座一杯,只愿今宵良辰好景,不醉不归。”
众人听他唱祝,纷纷举杯饮了,又互相嘘寒问暖,捎带喝了数杯。何远因见王进身边之人面生,又气度非凡,形容超绝,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问王进:“半年不见,你是从哪里认识这样一个人物的?”
王进刚想作答,却被那秦澍截了话头。那秦润之望着玉山,展颜笑道:
“子疏见多识广,而此人又是个名声极大的,你不妨猜上一猜。”
何远闻言,也不推辞,只问:“是这锦园中人?”
秦澍答:“是。”
“是锦园乐伎?”
“也是。”
“弹什么乐器?”
“这却不能告诉你!”
“就你这心思还想诓我,该罚,该罚!”何远大笑起来,又忽然正了神色,对王进说:“这莫不是那锦园台柱,京中魁首玉山?”
那王大公子最喜有人提玉山的名头,夸玉山的好处,便也舒了眉眼,笑说:“正是。”何远闻言,连忙站起身来,向那琵琶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不住念叨说:“百闻不如一见,真真的百闻不如一见……”
玉山见状,慌忙也站起身来回礼,温声道:
“从来世人谬赞,究竟不堪此语。”
“他一向只道谬赞谬赞的,不管旁人竟作何想。玉山,我劝你且住了罢,以后答‘我便是那锦园台柱,京中魁首’就好了,闹得这八个字能吃了你似的!”盈珠捏着一把银铃样的嗓子,娇声说道,引得满座皆前仰后合。她见座中欢喜,便施施然斟酒,又俏着脸说:“我看往后啊,不如将这八个字写成条,粘在他脑门上,省得他蝎蝎螯螯了。”
“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去!”
那琵琶伎闻言,歪在王进身上笑骂。秦澍却仍要逗他,又对他说:
“玉山,我却听她说的有理……不如眼下便教伯飞写了,好歹是一字千金,粘在那脑门上也不亏你的脸面。”
王进听了,也忙不迭来凑热闹,道:
“玉山,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你便依了罢!”
“要粘你自己粘去,给你写个‘忘八’可好?”那琵琶伎言罢,忽然计上心来,只道王进从来有一样弱点是拿捏得准的,便说:“你们笑我有甚么意思,不如来行酒令。在座分别以‘风花雪月’作词四句,又分别叶‘风花雪月’四韵。再以古人句,点座中一个人名,错了罚一杯,作不出来也罚一杯。”
那在座众人,都是王进的知交,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玉山要王进的好看。却不说破,只兀自没心没肺的拍手称好,也不管那王大公子额上汗如雨下。玉山见大家认同,便开口道:
“一阵风,珠帘不卷碧楼空。
二月花,锦绣难堆玉槛霞。
三秋雪,皎皎山河鸿雁绝。
四时月,清光长照千秋阙。”
言罢,又点一句:“潜光养羽翼。”
潜光养羽翼,进趣且徐徐,这便是直要看那王大公子的笑话了。
王进皱眉默了会子,向他讨饶道:“玉山,我能不作么?”
“当然不可,还指望着你点下一句呢!”
王进闻言,死了心,便干咳一声,道:
“一阵风,吹入平原万里松。”
众人评:“有些气魄。”
王进:“二月花,二月花……开在桥头女儿家。”
众人评:“你果然只懂这些。”
“别混我!”王进见众人都笑,忙正色道:“且听一句好的,三秋雪,一衣蓑笠人踪灭。”
众人评:“很是,很是。”
那王大公子熬过三句,却蓦然想起这“月”字押入声六月,又险又穷,又难又刁,思前想后竟无一字可用。众人见他不言语,疑心他是作不出了,便起哄着要罚酒。又催他:
“四时月,四时月该如何了?”
王进听罢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半晌,方沉着脸道:
“四时月,作不出来莫要罚。”
满座听闻,皆大笑起来,忙给他倒酒,玉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说:
“罢了罢了,‘罚’字也算叶韵,饶了他罢!”
“不成,玉山你不许护他。”秦澍板起脸来给那王大公子倒酒。
王进只好愤愤的喝下了。
如此,王进又点了何远,何远又点了秦澍,闹得不可开交,俱是大醉酩酊。

作者有话要说:
玉山还是爱老公的……吧?





第24章 第廿三回
话说荣成九年深秋,余府南面有一方清冷院落,院中只三棵梧桐,两株桃花。枯萎的黄叶盘桓在青砖地上,随着秋风秋雨,发出飒飒声响。北面那株桃花树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穿一袭单薄的竹青色绡衣,眉眼间神色哀郁。他仰头,看着那只有炭色枝干的桃花树,半晌,方慨然一叹,
“这桃花,究竟,还是死了。”
一个穿素罗裙的丫头闻声从门内迎出来,手上拿着件半新的毛毡披风,对他说:“二公子快莫想这些,仔细露冷风寒。就这次第,若是有个好歹,无人帮衬救济……且该如何呢!”
那青年听她说“且该如何”,便摇了摇头,又道:
“索性一发病了死了,倒也干净。”
不料,那丫头听闻此言,却忽然恼怒起来,将手里披风往地上一掼,斥道:“便就是因为你常说这些话,成天里唉声叹气,主子们才打发你来这鸟不下蛋的地方。眼下好了,他们耳根子是清静了,落得我来受气。凭月死了,再无人会听你絮絮叨叨的,你且住了罢!”
那青年听罢也不辩驳,只是红了眼眶,低头喃喃着“凭月死了”,便自顾自游魂似的出了院落。他穿过一道描金彩绘的垂花门,又转两条抄手游廊,就见镂花墙里透出一点枝繁叶茂,鳞次栉比的深幽大宅。
那青年抬头看了看梁枋上繁复的雕花,又见自己身上那绡衣洗得发白,便凄凉一笑,吟道:
“富贵荣华皆泡影,凭栏好景梦魂中。”
几个丫头见了此景,纷纷低头避开,一行走,一行笑他“又发的甚么魔怔”,也不管那青年究竟会听不听见。青年却似是看惯,不与她们理论,只又踟蹰着往北走出了几步,却听庑房下有人低语对话。
一个说:“不知怎么,夫人大早的把仞大爷传了去,竟到眼下还未回来。”
另一个说:“该不是为了先前那事?我听府里有人在传,凭月是因仞大爷而死的。”
“哪个凭月?”
“南面斫公子的贴身丫头……那个,瘦高个尖脸盘子的,仞大爷不就喜欢那样的?”
“你这话说得荒谬,但凡模样周正的,仞大爷哪个不喜欢?我从前还听人说……”
“说甚么?”
“有回仞大爷喝醉了酒,直抱着斫公子不撒手呢。”
“去你的,这种昏话也信!”
“哎,这倒未必是昏话。你别看斫公子人是疯疯癫癫的,那张脸,府中上下有谁比得上?”
“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一不得势,二不得宠,过得连个体面小厮都不如。”
言及此处,忽听远处有人呼唤,那二人便连忙住了嘴,齐齐走开了。
余斫在廊下听得心惊肉跳,他向来知那余丈川是个没脸货色。平日里也就罢了,若是见着个年轻貌美的,甚么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便一发都顾不上了。也不管那究竟是有夫之妇,还是秦楼女子,只知道拉进房里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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