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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 (千世千景)


玉山却由得他看,径自寻了个惬意位置,靠着那王大公子的胸膛,细声细气,说要吃膳房做的桂花糯米汤。王进闻言,哪有不依的,正要打发人去做,却又想起一事,忽然说:
“我倒很羡慕,那个教了你这么多花样的人。”
玉山闻言一愣,刚想问他甚么花样,却蓦然间明白过来,变了脸色,一搡他,啐道:“浑鬼,哪有你说的这个人!”
王进见他恼了,一颗心兀自怦然,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是好。那琵琶伎见他怔怔然无话,恐他是不信,便也急了。扭头从枕下哗啦啦抽出一本薄册,在那王大公子面前一晃,瞪着眼睛怒道:
“我若有半句骗你,便教我即刻死了!”
王进眼前一花,虽没看清却也知那是何物,顿时乐不可支,差点连手里的茶也泼了。他暗忖玉山那么一个谪仙样的人,究竟使了多少心眼子,避了多少耳目,才鬼鬼祟祟,百般淘换到了这么一本。玉山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羞愤难当,一张俊脸火烧似的飞红,挣扎着就要下床,却被王进连忙揽到了怀里。
那王大公子好声好气的哄他说:
“好了好了,是我不是,你且饶了我罢!”
玉山怎会与他存心怄气,听他讨饶,便也罢了,只说:
“我还没来翻你那本旧账呢,你倒先排揎起我来了!”
王进听得“旧账”二字,顿时心中一沉,吞吞吐吐了半晌,方贴在那琵琶伎耳边絮絮道:“玉山,我也知我往日的名声不好,是个滥情种子,但我对你……我若对你有半点虚情假意,便教我也即刻死了。”
玉山闻言,哪里舍他发如此重誓,便是听他说一个“死”字,浑身都要颤两颤的。于是连忙掩了他的嘴,道:
“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竟当了真。再者,我又不是糊涂人,真心假意分不明白?你若从前对其他人也这般好,那升平坊岂不都变了王家产业?”
王进听他字里行间毫无怪罪,反而大有宽慰开解之意,顿时心中一暖,又怜又爱。便拉过玉山的手来,细细吻了吻那指尖。而自他嘴唇所触及之处,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热热灼灼,令那琵琶伎瑟缩着,却直往王进的怀里贴。王进看他那样子,反而起了作弄心思,缓缓舔舐着那白皙手腕的内侧,累丝金钏的光芒便反照在他眼底,扬起一片幻惑的光晕。
那些先前好容易退回去的桃花红,又浮现在玉山的脸上,顿时宛转不可方物。玉山却有些着恼,暗忖王进到底是个浑鬼,又兀自被这浑鬼撩拨得无可不可。他夺过手腕来,趁着那王大公子怔愣的当口,攀上他的肩,与他唇齿纠缠,并得意的看他浑身一僵。王进暗自咒骂一声,却仍慢慢的回吻,把那琵琶伎压在屏风榻上,沉默看了他半晌,方哑着嗓子笑说:
“我还当昨晚把你喂饱了……”
玉山刚想噎他两句,却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奔上楼来,他皱眉,果然下一刻,小雀便愕然出现在房门前。
“我,公子……我……”
可怜那丫头一双招子四处乱瞟,开口分辩却险咬了舌头。她又是掩耳朵,又是捂眼睛,直慌得手忙脚乱。半晌方想起不如背过身去,便立即调转脚跟,瑟瑟道:
“公子,王大公子年前写的桃板,果然被人摘去了!”
玉山闻言笑成了一团,一面念叨着“我早就说了”,一面捶那王大公子的胸口。这琵琶伎近来似乎是沾染了王进的坏处,修得了脸皮水火不侵的功夫,原先听了两句闲言碎语都要面红耳赤的人,如今被那小雀撞个正着也只当无谓。他喘了两口,方弯着眉眼,道:
“你去找两块板子来,我给补了就是。还有,我要喝桂花糯米汤,打发膳房做一碗去。”
小雀听了如蒙大赦,忙不迭脚下生风,疾奔出去。但当她跑到一半,忽想起忘了应声,便又补了一句领命。那声音传到楼上,听得玉山一愣,笑不可抑。而小雀那丫头,素日里便惧怕玉山,因而千般万般都不敢提起此事,作那风言风语。是以锦园众人,虽胡乱揣测二人关系,也究竟未曾料到这般详细。
岂不知,后来又有一日,盈珠为借两匹缎子,到琳琅阁寻玉山通融。正走在楼梯上,听见二楼房内浪声浪语,而那琵琶伎又是哭又是喊,还夹杂着器物翻倒钝响。盈珠顿时骇得魂飞魄荡,忙拉着香柔飞也似的逃了,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香柔却不比她,对玉山没那些忌惮,总道大佛压不住小鬼。而她又是个喜欢打牙撩嘴的,便不知何时将此间经过抖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从此锦园众人要寻玉山或王进,只消在琳琅阁楼下喊一句叨扰。若有人开窗来应,还自罢了;若无人,那只怕是在“忙”。
放下这些不提,王进为和玉山独处,有意拖延了请帖,待到初六那天,方打发永禄去请秦澍、明玉两位公子。而那二人又回说,初七白昼里天子设宴,须得晚间再来。
如此到了正月初七,锦园荷花池边那水榭里,烛影灯火摇摇曳曳,金杯银盏闪闪烁烁。王进有心炫耀,便将上上下下,装饰得豪奢异常。他从家中搬来了拂菻炭盆,嵌玉圆凳等物,又拿羊毛花毡铺了满地。玉山也由得他去,只换了一件银红缂葱绿宝相花纹锦袍,用象牙错金簪子挽着头发,依旧戴着那两个松石累丝金手钏,坐在王进身边。而那王大公子,裹着一领水灰色云纹绫面海龙皮里的绵袍,戴赤金嵌玉冠——那冠带还是玉山亲手为他系上的。
盈珠却不作平日打扮,仅淡施粉墨,穿一袭鹅黄襦裙,头上两股素金簪子,倒现出一段温雅情态。原来,这女子心知今日座上宾客绝非泛泛,因而不愿夺了那二位主人的风头,只在玉山身边小心侍候。她暗忖玉山独点她一人作陪,这等殊荣便足够面上生光,倘若再喧闹多事,恐怕便要应了那句出头椽子先烂的老话。
放下这些不提,三人在水榭中等了片刻,便听帘外一声:
“秦公子与明公子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锦园小厮打起绣帘,从门外走进一双玉树临风的妙人。那秦澍在前,着深青官服;明玉在后,着浅绿官服,顾盼间俱是俊朗风流,又有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青葱气质。
锦园荷花池边的水榭不大,又被王进塞了好些摆设,拢共便只够一桌方圆。上首坐了王进,右边是玉山,左边是秦澍,再左是明玉,盈珠的位子排在下首,只是虚设,她并不敢坐。
秦润之手上端着个锦盒,甫一入座便递给了王进,道:
“今日圣上邀我等斗诗联句,维德咏雪拔了头筹,圣上龙颜大悦,便赏赐剪彩,我与维德挑了几样顶好的予你。因想着你素日里无所不有,唯独此物,却应是难上加难。”
玉山闻言,又想起从前饮鹤堂中与王进联诗的光景,顿时掌不住笑了出来。那秦、明二人听得笑声,抬眼望去,便见王大公子身边坐着个俊俏青年,一张脸清秀超绝,眉眼间日月失色。他此时这一笑,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端的好比春风满堂,藐姑仙子。让人不禁一同舒了眉眼,心驰神往。
秦澍迟疑道:“这是……”
王进回说:“是了是了,念着相逢,忘了与你们引见。这是京中魁首玉山,这是盈珠。”
那二人听得王进此言,皆瞠目结舌。盈珠自不去说她,锦园玉山的名号无人不知,却从未有人得以睹见真容,今日王进竟能将人请来同席,想必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如此一想,又不禁对那王大公子心生敬佩,暗忖到底是京城第一得意人,论势头,论气派,旁人拍马也赶不及的。
玉山见他二人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于是也帮衬着抬举,对王进说:“说甚么京中魁首,只要你唤我来,我一定到的。”
那王大公子闻言,眼中泛起点宠溺神色,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角,道:
“我倒觉得,你日日在身边才好呢……”
话音刚落众人皆干咳一声,心道原来如此。那秦澍红着脸岔开话头,又说:“今日筵席,圣上布了咏雪一题,虽然浅近,倒也十分难作。”
那琵琶伎是个爱诗的,闻言便要讨教两手,于是端起酒杯来,饶有兴味的问二人详细。
秦澍道:“说起咏雪,无非柳絮飞花,此外便是雪光、雪色、雪声。但终究落了前人窠臼,纵然算得了好,却算不得奇。”
明玉听他言语,便也饮了杯酒,续道:“再者,说起咏雪,无非喜春,无非爱冬,无非雅志,无非苦寒。也终究落了前人窠臼,纵然算得了好,却也算不得奇。”
玉山闻言沉吟,“如此说来,倒当真难得很了?”
秦澍点头,复又饮了一杯,笑道:
“今日筵席,我就吟了句诸如‘瑞雪兆丰年’的,当时还觉得很好。听了维德那句,却恨不得将纸撕了,自己的人也顷刻间死了。”
那琵琶伎一听,更觉有趣,便忙问:
“不知明公子所吟是何妙句?”
“莫听他瞎胡扯,我不过运气好罢了,吟的也不堪称妙。只此间有一句‘万里开新卷,千山褪旧痕’,倒确实很好。”
“正是此句,正是此句……不但言浩瀚洁白,更有万象一新之气,难道还不算妙?”
那琵琶伎点头,方要夸赞两句,却听王进来拦他,道:
“你们这分明是欺负我,从前润之与维德两个倒也罢了。今日玉山你也掺和去了,来日方长,我竟不敢与你们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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