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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 (千世千景)


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锦园门前正停着架翠绸马车,镶金辐条,雕花车辕。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油亮毛色,健硕四蹄,正打着响鼻在原地跺步。从那车上,跃下一个披着深青大氅的英武青年,自大氅下摆中,露出截鲜红色绣石青雪花纹锦袍。他抬眼看了看那锦园门上的牌匾,道:
“永禄,今年圣上赏的瑞碳,回府分一拨出来,连着那个紫铜熏炉,拂菻薰笼,一并送给玉山。他那病恹恹的样子,受不住风寒,又禁不起烟熏火燎,不过嘴上逞逞强罢了。而小雀又终究是个孩子,顾虑不周,你有事无事要多帮衬些,且仔细记了。”
永禄闻言点头称是,搓着手凑过去,为他打起一柄象牙骨,贴金面,十八楞细工罗伞,又眼珠一转道:
“爷,您平常要对老爷也存着这份心,何愁他扣您月钱?”
王进闻言,将眼一瞪,唬得他不敢作声。
那锦园门房,早就认得王大公子,见他到了,热络的迎上来,说:
“这几天正扫洒换新,园里杂乱着,王大公子莫怪!”
王进听了,也不在意,打起珠帘便往门内去。只见进门是一方清静小院,院中一棵参天榕树。三面开着三扇院门,北面那扇,上书“余音”二字,往里沿着抄手游廊,便是平日歌舞升平之处。而透过西面小门,穿过帷幔重重,则隐约可见荷花池,九曲桥,精致水榭,想来是众人宴饮游玩的地方。
那王大公子此刻跟着引路小厮,正过东面院门,往北而去。只见一路上屋舍迭绵,鳞次栉比,间杂亭台楼阁,缠绕花草萋萋。待行出数十丈,便忽然深幽冷僻起来,青砖大路都换作曲折小径,而道旁松柏垂露,翠竹扶风,皆自有一股凛凛冽冽,深秋意象。
“便是这了!”
王进闻言,顺着他手望去,便见院墙边上一座二层小楼,在寒凉秋雨中朦朦胧胧,楼外病柳枯黄着摇摆,衰草连绵低伏。王进先前因着小雀落水之事,曾到过琳琅阁一趟。只是彼时是那琵琶伎带路,王进心中又惴惴不安,是以未曾细看。今日一见,却不禁心中纳罕,怎生的偏僻如此。
那引路小厮见他迟疑,又知他是玉山熟客,恐他以为锦园怠慢,便解释说:“玉山公子爱清静,太挨着歌台便嫌吵闹,于是指明要搬到此处的。”
王进听罢,神色了然,便不再多言,却远远看见小雀那丫头穿着件水红绉纱裙,一手打纸伞,一手提裙摆,正弯腰看着门前花盆里盛放的延年花。那小丫头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娇憨一笑,甜甜道:
“王大公子万福!”
“喏,小雀,拿去买糖吃。”
王进言罢,从钱袋里摸出粒金珠来,抛给她,又问:
“你家公子呢?”
小雀揣着那金珠,便笑开了,口无遮拦,
“我家主子听闻王大公子要来,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这会儿——”
不料话音未落,玉山便忽的将那二楼窗户推开,探出头来喝她,
“瞎贫什么!”
王进见状,只是笑,留下永禄去与小雀嗑牙料嘴,径自背着手上了二楼。只见那琵琶伎穿着王进送的芙蓉色缎袍,手上一支犀角发簪,正沉着脸对镜簪发。他听那王大公子转上楼来,也不言语,只默默然当没看见。王进见他那样子,道他也是宜嗔宜喜,眼中泛起些宠溺神色,便劝他说:“小雀那丫头还小,心直口快,又不是损你,你生的什么气?”言罢,又凑过去,从那琵琶伎手里接下簪子,替他细细簪上,说:
“今日重阳节,常乐坊蓬莱馆中有重阳隐逸会,齐聚京中名士,赏花联诗,你去也不去?”
玉山听了,向后懒懒的靠在那王大公子身上,仰着头眉眼如画,嘴里却含酸带讽:“你知我素日里最不爱抛头露面,和我说这些,有甚么意思?”
那王大公子却笑起来,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又道:
“那你若不露面,可就去得了?”
玉山不解,正忖这王大公子莫不是烧坏了脑子,说这些荒诞不经。就见那王进忽然笑着解了深青大氅,胳膊一展,将他蒙头兜住,又手上用力便打横抱起。那琵琶伎几时经过这样的阵仗,只觉目不能视,又被那强壮手臂一头肩背,一头膝弯的勒在宽阔胸膛里,顿时慌了神。
“你发甚么疯,还不放开!”
玉山死命挣了起来,无奈气力不济,临了只收获一阵缺氧窒息,头脑发昏。那王大公子见了,低下头,沉着嗓音唬他:
“你再挣,小心我摔你下去。”
玉山闻言气结,又听他正走在楼梯上,担心真有个好歹,只好深深呼吸了几口,咬牙切齿的吼他:“王进!”
“欸。”
那王大公子笑得没脸没皮。
这时永禄正在楼下喝茶,见王进抱着玉山下来,惊得眼珠子溜圆,差点掉了下巴,他舌头打结,“爷,爷……这……”
王进却笑的得意,指使他:
“快去驾车,他成天闷在琳琅阁里,可算被我拿着了!”
永禄听了忙点头,打起伞诺诺的将他二人送到了门前。
玉山甫一上车,便将那深青大氅一把揭了,瞪着双湿漉漉的桃花招子,伸手就打王进腰侧。那王大公子结结实实挨了他一下,故作吃痛,皱眉说:
“我好心带你出来,你竟要打我。”
玉山闻言气得脸都白了,心想天下竟有厚颜如斯之人,他拍着那柏木车舆,嚷道:“永禄,快停车!”
可怜那小厮,两头都受气,里外不是人,急得愁眉苦脸。最后无奈,心道那王大公子才是自家主子,到底忤逆不得,便索性由得玉山着急上火。
那琵琶伎见多说无用,索性站了起来,吓得那王大公子连忙把人揽到怀里,哄他说:
“好了好了,我这就给你赔不是,但那蓬莱馆着实是个好去处,又不是诓你的。何况这都在半路上了,你就当赏我个脸不好?”
这斥国公府的王伯飞,京城里顶风流得意的人,几时这样低声下气过?玉山闻言,虽然心中仍是着恼,但也不过是为着自己跌了面子,羞愤而已,倒不再怨王进那些胡作非为了。他抿着唇,暗忖那本就是个浑鬼,与他生气也是白费劲。于是从王进怀里挣出来,小声道:
“罢了。”
王进还想多解释几句,却听永禄在车外道:
“爷,到蓬莱馆了!”
那琵琶伎闻得此言,冷哼一声,不再多话,只将那深青大氅蒙回了头上,一副引颈受戮,悉听尊便的模样。王进见了暗笑,却还是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跳下车来。
好在那蓬莱馆的下人,见多识广,而王大公子又是此间常客,才未闹出笑话,让人看了热闹。而那下人穿一件灰白袍子,下摆掖在腰带里,露出一双熟牛皮胡靴,极轻车熟路的,将王进领了到二楼雅间。
见众人都退下了,王进便将那琵琶伎放在匡床上,又笑他:
“你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还是欠了债的老赖,何至怕生如此?”
玉山闻言,扯下那大氅来,正要和他理论两句,却蓦地愣住。王进那张脸与他凑得极近,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纠缠着,几乎是要贴上来。而那桀骜飞扬的眉眼间,锐利英俊的神采令人不敢正视。玉山看着他眸子中惊惶的自己,倏然有些心悸。于是便推开他,逃也似的走到了窗边,不敢回头。那琵琶伎战战的,只觉心跳声隆隆如鼓。他伸出手想抚一抚胸口,好喘息片刻,却在半空中觉出不妥,只得又反过手去,装作揭那面前帘子。可当他用指尖将那窗帘挑开一角,展眼望向窗外时,却忽然亮了眼睛。
只见那楼下堂中,姹紫嫣红,鹅黄豆绿,好一片繁盛花海。而那花海中,身姿曼妙的少女们穿着鲜艳罗裙,手持宣纸帛纱,正巧笑嫣然的拂过花枝。又有数十文人,三五成群,斗酒饮茶,高声将诗句吟诵,又转身下笔如风,言辞锦绣,文不加点。再用长竿细竹挑了,当空互相传阅,指摘叫好。
玉山忽然有些怀念,他曾经也是锦绣花丛中的一个,曾经也笑着写诗,放浪着高声咏唱,然后醉倒在如雪的宣纸上,收得一片艳羡赞美。但如今,这些往事虽历历在目,却又似隔山隔海,再无法回头。而那些曾给他无尽痛苦与欢乐的金玉辉煌,荣华富贵,都终究似乱红般飞逝而去。仅留下锦园之中一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一个难缠诡诈的落魄人,一方易碎的镜花水月,一声叹息。
王进见那灯火映在玉山眉眼间,如画一般,便问他:
“如何,我难道会欺你?”
“我几时说你欺我了……”玉山一笑,转身靠在那帘子上,眼中若有若无几分惆怅,“我不过是厌见那些外人,但此间却很好。”
王进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此前生怕玉山记恨自己,因而提心吊胆了一路。如今,听他言语间大有宽恕之意,便笑:
“那你还打我,不怕我向你讨药钱?”
玉山听罢,知他不过瞎贫,低眉一笑,斟满了那荷叶酒杯,
“我向你赔不是,自罚一杯可好?”
王进看着他仰起脖颈,喉头滚动着,忽然自心底里升腾起一阵怦然。正出神时,只听门外有人小声问道,
“王大公子?”
王进闻言,便让他进门。于是走来一个瘦高小厮,手捧描金漆盘,盘上一卷宣纸,一对铜镇,一方砚台,一支紫竹鸡距笔。他见了王进,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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