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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植鄰)


眼前的荀惠和记忆中的荀惠就这样重叠在了一起,他举剑冲了上来,剑锋直指着晋光,眼里却只有绝望,没有杀气。
“小光小心!”嬴渡一惊,立刻站起来想要扑过来,却没有晋光动作快。
晋光回手夺过身边士兵腰间的佩剑,一边闪开一边挡去荀惠的刺杀,荀惠的剑快且重,不比以往的晋光拨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站定,犹未反应过来,荀惠便立刻定住扑空的身子,转身继续向晋光扑来。晋光来不及想什么,举剑又想去挡他的剑锋,却不成想荀惠突然朝着他一笑,丢开剑就扑向了他的剑锋。晋光急抽手时已经来不及,愣愣地握着那把剑,眼看着它刺穿了荀惠的胸膛。
从剑舞变成刺杀,全场皆惊,跟来的晋人纷纷解开衣袍露出里面藏着的甲胄,一个个全都冲着晋光而来,嬴渡来不及喊便扑了过去,一手拎着毫无知觉的晋光躲开,在晋人锋利的剑下擦破了小腿。这下伤了君上,大家都措手不及,嬴礼一边护着嬴渡一边指挥着卫士们去阻拦,须臾之间,秦军已经将这里围了一圈又一圈。
“小光,你没事吧?”嬴渡半跪着捂住腿伤,急切地问。
晋光却是面色如土,像是谁的话也听不见,跌跌撞撞爬到荀惠身边,颤抖着手将他扶起来,低声叫他的字,一遍又一遍:“子仁……子仁……”
没有回答。
荀惠紧闭着眼已经没有了呼吸,嘴角挑起的一抹笑犹存,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荀惠的血就浸在他的手上,昭示着他就是那个凶手。
“不……不……子仁……子仁!”晋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泪涸在眼眶里,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里面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是他杀了子仁,是他亲手杀了子仁!
如魔咒似的话令人发狂,晋光抱着荀惠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明白了撕心裂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子仁死了,昨晚还在点灯夜话的子仁死了,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他又害死了一个想要珍惜的人!
子仁昨晚都跟他说了什么?要他好好照顾韩璐和耀儿?这是遗言吧?是遗言吧!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没有劝一劝,为什么没有去查背后的隐情?
他是个罪人!
晋光一心为了道义效死,自己却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巨大的痛苦笼罩了他,晋光把头埋进荀惠的锁骨,身体剧烈的颤抖不是抽泣,而是痉挛。
“小光……”嬴渡撑着伤腿上前去,俯下身鼓起勇气碰了碰那痉挛着的身体。
被这么一碰,晋光忽然脱了力,软软地倒进了嬴渡的怀里。
嬴渡忙伸手将他揽住,用了力气,腿上的血就无遮无挡地滴到了地上去。





第35章 映寒光玄甲诛族类,迫新血单骑救遗孤
秋夜的星星已不如夏夜的明亮了,晦暗的天空是被兵器的寒光映亮的,军队整齐列阵,只有为首的聂夏没有穿甲胄,一手端着从新京传来的帛书,一手按着未出鞘的剑,高大的身影站在复侯府门前,凛凛寒风,铁一般沉重。
复侯惠在和盟上刺杀公子光,致使刺伤秦公,悖两国议和大事,乃抗命不遵,陷君不义,其谋既败,其身既殁,着令削职除爵,抄家灭族。
府门洞开,久渴于鲜血的兵器无情地砍向手无寸铁的族人与奴仆,复侯与世无争换来的一府荣华,付于一炬。
韩璐抱着吓坏了的荀耀藏在内堂屏风后,外堂火光闪闪杀声震天,眼看着火势就要蔓延到内堂来,薄薄的屏风无疑难以阻挡,今日他们母子,必将丧命于此。
韩璐不知道丈夫是如何获罪的,她只觉出荀惠离开时神情的两难,只知道是要去完成一件涉外的棘手的任务。可荀惠毕竟是做相国的人,棘手的任务处理起来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即便是明显被软禁做了人质,韩璐也并不十分担忧。
然而傍晚时分的的确确传来了荀惠在铜牢关被杀的噩耗,犹毫不知内情,立刻又传来了君上的命令,称荀惠是曲解君上之意刺杀晋光,却丧命于关内。使团成员已全数死在铜牢关,冰凌关门封锁,没有谁可以为这样的说法作证,听见聂夏在门外宣读君上的诏谕,韩璐把儿子越抱越紧。
那是她的儿子,也是荀惠的儿子,是这个家唯一的血脉。
无辜罹难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眼里映着血色的聂夏拔剑出鞘,面无表情地直赴了内堂去。
聂夏大步迈得沉稳,从后门策马而入的女人却比他更快。透过帷帽远远望见复侯府大火冲天时知绀就知道自己来晚了,杀红了眼的士兵们不会听君夫人的劝告,她驱马绕到后堂,只希望自己还来得及救重要的人。
在相对安静的内堂敏锐地听见马声长嘶,聂夏停下了步伐,明明白白看见戴着帷帽的人压低帽子进了内堂。
身后已经有士兵冲过来,见到聂夏就禀告:“聂司寇,没有找到韩璐和荀耀,您看是不是去内堂……”
“内堂里应该没有人,我去看看就行了。”聂夏一口咬死,抬剑指向东厢房,“刚刚看到有人影晃去了那里,你们过去找一找。”
“是!”士兵应了一声带着大队人马往东厢房去了,聂夏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步一步往内堂走去。
身后破门的声音让韩璐一惊,以为是最后的时刻到来,抱紧了荀耀猛地回头,来者迅速摘下帷帽,俯身向前,熟悉的脸越来越近。
“君夫人?”韩璐更加惊愕了,难以置信地盯着被屋外火光映亮的知绀的脸。
“是我。”知绀喘着气,解释道,“我是来带你们走的。”
这件事还与君夫人有关系,韩璐更加搞不明白了,忙问道:“君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时间说了,子仁是被冤枉的,是君上设的套,君上容他不下,我带你们走,也是要替君上赎罪啊!”知绀说着就去拽韩璐,对方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大门“轰”的一声被震倒,聂夏的身影矗立在火光与烟尘中。
韩璐还抱着荀耀坐在地上,知绀握住她的手一松,已经搭上了腰间佩的剑。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防备地盯着门口的聂夏,他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有一兵一卒,却提着一把剑,这剑不如士兵们滴血的兵器,那上面干干净净,连一丝烟尘也不染,他一步步走过来时被剑光一闪,知绀立刻认了出来。
“是君上的剑。”她极力控制着情绪,这么说。
聂夏微微一愣停下脚步,隔着已经遮不住人的屏风,高声道:“奉君上之命,带韩璐与荀耀的头颅,回新京复命!”
“君上决断有失,你身为一国司寇,竟无一言进谏,由着君上枉负大臣,滥杀无辜,你还有为人臣的操守吗!”知绀一点也不惧他手中的剑,挺身而出。
她可是君夫人,聂夏只得向后退一步站定不敢相争,颔首低眉,解释道:“这是君上的意思,臣不敢有二话,况且臣未赴铜牢关,其中虚实,臣不敢妄测。”
“子仁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朝上众人也不知道吗?”知绀已经走到了聂夏的面前,逼得他收回了剑,“子仁这个相国,从来做的都是功在千秋的事,这分明就是君上给他下的套,你也该看出来了吧?那封密信是托你直与的,谁也不曾见过,我猜上面一定是指使他去刺杀晋光吧?他不管刺杀成不成功,都会被安上破坏盟会的罪名,从他迈出这个府门时,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死路!但是就算君上非杀子仁不可,何以波及如此众人,何至于血洗复侯府?”
聂夏并不在意前面的解释,他只对后面的定罪作出解释,于是冷冷地道:“晋国之法,谋逆之罪,抄家灭族。”
“好一个晋国之法,你才被君上信任几天呐?还真当起铁面无私的司寇来了!”知绀简直要被气晕了,逼问了这几句,见聂夏毫无反应,又冷笑道,“一个月前到宫门口装疯卖傻,不过是士人待价而沽的把戏,君上吃你这一套,赏赐了你不少东西,在禁卫军里供职,也足见你的才能,平步青云直接升了司寇。君上正是换人之际才有这样的破格提拔,难怪呢,就是冷血无情的人才会用冷血无情的人,你猜猜你与君上谁更冷血,等他羽翼渐丰,还想不想得起你这个装疯卖傻得来的司寇?”
这样的说辞无论面对哪个士人都是极大的侮辱了,可聂夏看起来并不在意,再退后一步,向知绀深施一礼,淡淡地道:“臣并不想与君夫人再口舌相斗下去,臣只是奉命行事,请君夫人不要再为难臣,若是君夫人执意要再拦着,臣也只好在君夫人面前动手了。”
“你的剑是君上的剑,我的剑也是君上的剑,见此剑如见君上,我难道还命令不动你?”知绀急了。
聂夏却依然按剑凝视她,冷冷地说:“恕臣不能听命。”
眼看着双方僵持,知道今天轻易是走不了了,听见外面士兵们的声音越来越近,韩璐摸摸荀耀的小脑袋让他站到屏风后面,自己站了起来,理了理在地上沾上灰尘的襦裙,深吸一口气,走到二人的中间。
先是面向知绀,伸手拨下她手中的剑,知绀愣愣地看着她,只见她嘴唇微微颤动,却极力保持着镇定。
“君夫人,我很感谢您来救我们,然而死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当被称作家的这里变成一座死城时,也许归宿于此,才是最好的选择。”韩璐颤抖的声音说着就归于平静,随着再度的深吸一口气,她说得无比诚恳,“只是我深信子仁的选择,这段时间,他也常常因心怀故主而左右为难,却始终不弃相国为民的大任。杀戮一定是罪孽,但有些罪孽里能映照出希望,就像暗到极处,必然生光。我的生命已经暗到极处了,可是我能看见我的丈夫在彼岸向我招手,有他的地方,才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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