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风毫无察觉地中了招,整个人往前踉跄,差点摔倒,含辞忙扶住他,讲:“千风施主,你伤还没好,我与你同行。”
所谓三个男子一台戏,按照俗礼应当推辞一番,再十分勉强地答应,然而戏台子在客栈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挡人家生意总归是不好的,不知是出于何种识大体的考量,千风没有推辞。
坊间传闻,捕风使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且行踪隐蔽身份成谜,因此一些不入流话本上常常将捕风使描述成“左牵黄,右擎苍”的人物,莫名其妙地有了神秘色彩。
然而捕风使阁下千风却一直维持着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姿态,在各处摊点均要流连一番,不时买下一些小玩意儿,颇有雨露均沾之博大胸怀。唯独在刀剑摊子上,他多留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剑时,千风几乎微不可察在含辞边上低声道了句“有人”。
言下之意是,有人跟踪他们。
千风似乎被跟踪的经验颇丰,反跟踪也玩得游刃有余,依旧闲闲地走街串巷,与先前毫无二致,然而几番左弯右绕之后,跟踪之人已晕头转向,全然迷失了踪迹。
含辞原本猜测,对方大抵是先前追杀千风施主的仇家,可是千风却摇头,他道:“对方是冲含辞小师父来的。”闻言,金蕊冷哼了一声,似乎已有答案。
三人停下的位置也是巧,不远处隔着高高墙壁传出一片哭丧的声音,吵吵嚷嚷,哀哀戚戚。顺着高墙延伸而去,开了一扇华丽的大门。庄府偌大的牌匾威武神气,高立于漆金大门之上,两朵白花簇拥,几只白纸灯笼悬着,伴着里头人的哭腔,凄惨之情状顿生。
一小厮自府外匆匆赶来,在门上贴了一张黄表纸,府内人来人往哭天抢地,府外也聚了不少人,皆削尖了脑袋竖起耳朵听风声。有不少与庄府有干系的大户驱车赶来,个个都是还未进门,哀叹声已经连绵不断。
(四十)五羊晚报:惊梦枯骨误两仪3
庄府已然乱成一锅粥,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甚至有一名家僮打扮的男子抄着大木棍子带着一伙人就冲出府门,嚷着要上山捉妖道。
含辞觉着这人瞧着有些眼熟,不曾想对方瞧他亦如是。
那家僮正是丰庆,在降香寺门口与含辞有过一面之缘,打小就做服侍人的差事,丰庆认人的本事了得,可谓是“过目不忘”,因此他一眼便认出了含辞。
眼波一转,丰庆瞧见含辞身边站着个黑衣人,当下便想起了降香寺外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妖道算命郎,一时间天雷勾地火,他大喝一声,怒不可遏地吩咐旁人将千风给捆了。
丰庆见到含辞也没好气,瞪着眼睛啐道:“你这秃驴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原来跟妖道是一伙的!那日当着我家少爷的面,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当真是好生默契啊!”
含辞一边挡在千风身前,一边询问其中因果。
却听丰庆红着眼道:“少装蒜!都是你们这群装神弄鬼的邪魔歪道,不知使了什么阴招儿,害了我家老爷的性命!”
他亲自拿了粗麻绳,要将含辞一并捆了押进去,金蕊眼睛微微眯起来。
这时忽闻小厮通报“修善堂常仙师与其弟子到了”,丰庆先是一怔,接着又听身后传来温和的一声:“丰庆,将人都放了。”
庄扶邑一身孝服,一张原本就白的脸被衬出一股子恹恹病态,只是他天生一副温柔眉眼,憔悴亦自成一种风流。
丰庆不解地盯着他,咬牙道:“少爷!”
主仆二人无声地对峙半晌,丰庆手一松,麻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其他人以为他总算肯松口了,哪晓得丰庆毫无预兆地扑向千风,一双手死死掐住他的颈子,大有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千风个头本就不大,丰庆提起他如同提鸡仔,几番挣扎之下,千风罩在头上的黑斗篷倏然滑落。
与此同时,他竟然挣脱了丰庆的桎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斗篷压回头顶。
极短的时间,甚至来不及眨眼,再看清时,只见丰庆狼狈地摔在地上,而千风捂着喉咙连连咳嗽。
自家手下不听从管教,庄扶邑微微有些动怒。他生气也只是皱眉,稍微说了丰庆两句,为致歉意,将三人请至府上,以好茶招待。
堂内停放着庄府的老爷的灵柩,府里大小仆从丫鬟忙着招待来人。庄扶邑身为庄家唯一的子嗣,琐事更多,只能指了一个小厮招待千风等人。
金蕊啧啧道:“捕风使当真敏锐,比乌鸦报灾还灵。”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刻薄,千风洞悉他言下之意,歉疚道:“将二位牵连进来,实在是对不住。”
言下之意即是,他来到庄府并非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而是有的放矢。
“庄府老爷庄扶登未及花甲乃溘然长逝,外头传言是病逝,然而庄扶登此人查无宿疾,我料想事有蹊跷,遂来察看。”千风道。
正说着,见丰庆领来二人至灵前。
为首一人年岁稍长,着一袭狐青开襟的衣裳,紫黑发冠将墨发高束,一绺细长碎发自额角垂下,背上背两把长剑,眸光沉沉,瞧着颇有气场。
而此人身后紧随着一位白衣少年,额上点了一抹朱砂,嘴唇薄红,眼尾朦朦胧晕开一抹桃花色,如霞映澄塘,目光沉静,自有一股子疏离感。
那少年的手纤长且指节分明,正握着一张三寸长、两寸宽的黄纸。
千风讲,这二人是修善堂来的,年岁稍长的那位是堂主,名唤常璘,谪仙似的那位是他的弟子,孟咎言。
修善堂,名字取得别致,其实是个寻常人眼里的阴森之所。
常璘在外虽被人尊为“仙师”,事实上其所操之业为阴阳先生,做的是死人生意,背地里常为人蔑称为“狗阴阳”。
五羊的人认为,生者有三魂七魄,此七魄会在身死之后离去,阴阳先生可以推算出魂魄安息之所,写成一张“殃榜”,以便子孙后代供奉。
常璘给庄扶登行了个礼后,察看了一番手相,孟咎言则坐于一侧,将黄纸在桌上展平,手执墨笔,照常璘所报之语写字。千风听见死因那处,常璘讲的是“突发隐疾,暴毙”。
丰庆从孟咎言那儿取了殃榜,交给庄扶邑,这时一名丫鬟走上来,禀告庄扶邑,讲夫人忽发头痛病,想请孟先生给瞧一瞧。
庄扶邑看了一眼孟咎言,道:“我娘的头痛病久治不愈,那些大夫给的方子都无用,自打孟先生接手后,情况才见好转,这回想必是因为爹的事受了刺激,头痛又发……实在是劳烦孟先生了。”
孟咎言微微颔首,随那丫鬟去了。
孟咎言走后,常璘留在庄府等他。丰庆那边又得到消息说那算命先生来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怼错人了,冲出门去嚷着人在哪儿时,仆从皆茫然四处张望,说方才还在门口,一眨眼就不见了。
丰庆原以为有谁在拿他寻开心,正要将手底下的人都教训一顿,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又不见人影,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在耳边响起:“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丰庆打了个寒噤,举目四望,依旧不见人影。
那声音居高临下,缓缓地讲:“庄家的灾厄,才刚刚开始……”
丰庆跌坐在地上,一仰头,正巧看见大门上高悬的明镜上映出一张人脸,眼睛躲在黑暗里,凭上扬的唇角可知这是一张含笑的脸。
·
自庄府回客栈之后,头一天夜里,含辞一夜未眠,一边担忧金施主做噩梦,一边担忧草人袭击受伤的千风施主。
他念了一夜的经文,听觉极其敏锐的金蕊躺在隔壁间的榻上,也昏昏沉沉地受了一夜高深佛法的洗礼。
所幸此后几天都无异事发生,在含辞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熟一回时,金蕊却听见几声异动——是千风那屋传来的,他懒得管。
又过几日,外头有几桩稀罕事传得沸沸扬扬,好巧不巧,这几桩事都发生在庄府。
其一,庄府少爷未过门的妻子海棠被庄家夫人的丫鬟杀死了。
其二,庄家夫人自缢于梁上,疑似殉情。
其三,庄家少爷庄扶邑将修善堂的孟咎言带回了家中,二人形影不离,甚是亲密。
千风将从外面拾来的纸雁飞笺摊在桌上,整理了一番,外面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
庄家夫人的丫鬟暗中倾慕庄扶邑已久,见到海棠,一时之间按捺不住一颗澎湃的嫉妒之心,冲动之下一刀刺死了海棠,而后心生悔意,自戕谢罪。
庄扶邑在海棠死后难以接受,跑到府外失踪了。
府上接二连三出事,庄家夫人承受不住,头痛难耐,遂悬梁自缢。
后来不知有了怎样一番离奇的际遇,庄扶邑瞧上了孟咎言,整日寻欢作乐忙于败家。
“依我看,这些荒唐事儿都是庄扶邑那小子一手谋划的!”一酒肉客将酒碗一搁,脚往板凳上一架,金口一开,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个修善堂的小郎君你们晓得吧?脸得比娘们儿还白,手软腰细……我听说啊,修善堂跟庄家早有来往,那个小郎君时常跟着他师父出入庄府,这一来二去的,搞不好他跟庄家那小子早就好上了!可是庄扶登没眼力啊,偏让他儿子娶那个叫什么海棠的姑娘。庄扶邑是断袖,肯定不乐意啊。这不,背地里谋划着将他老爹害死了,成了一家之主之后,又逼死了老娘和媳妇儿,杀个丫鬟啥的替个罪,有谁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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