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容去探望过皇贵太妃,这个一向美丽张扬的女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脸色枯黄,毫无精神,萎靡不振:“本宫向来不是慈母,虽然平日对十四严厉,但是他是本宫唯一的孩子,本宫身上掉出来的血肉,本宫盼他独立盼着他健健康康长大,哪怕以后离了本宫也能好好保护自己。”
她一向傲气的,从前对着相容,她总是将腰挺直,下巴高高扬起,以最高贵美丽的姿态示于相容眼前,就仿佛相容看到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女人也能看到,可是此时此刻这位皇贵太妃再骄傲也只是一个母亲。
此刻,这位皇贵太妃将内心所有脆弱剖于相容面前,“说不定小十四明日就回来了呢?你说对不对?会回来的,是不是?”
天不遂人意,之后第六日,第七日,第十日……杳无音信,如同人间蒸发!
暗卫将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平民百姓,街上恶徒,谁有胆子做这样要杀头的事情。
暗卫还在继续搜寻,可是相钰却没有想象中盛怒,虽然他差遣了大批暗卫昼夜不歇寻找,可是天下脚下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有惩戒长陵城掌事的官员,没有下令彻查原因,他甚至没有斥责任何一个派出去却搜查无果的暗卫。
原本还是冷战中,可是相容找相钰问一问小十四的消息。相容一路到御书房,就见阮安候在外头,御书房里边正在议事,阮安告诉相容虽然虽然常常这样忙,可是这里是陛下却是彻夜不息,连眼都没阖几刻。
相容听了,连拢起眉头:“这样忙吗?”
“这几日,陛下和军机大臣们连夜议事,奴才也不明白,明明边境防线坚固,可陛下却一直在思虑的布防。”
相钰突然行此举,相容觉得有些蹊跷,便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几日陛下与丞相大人生了矛盾,就在一个时辰前,似乎是丞相大人又说了什么惹了殿下,门外听着的好像是……”
大惊失色,难以自控,相容一把抓住阮安的衣领:“你再说一次!”
阮安被相容胁着,整个人都几乎要凌空被提了起来,可是阮安还是继续说下去,“丞相所言,陛下充耳不闻。……小十四殿下失踪一事中,丞相似乎提及了宁族……”
宁族,宁族……
听到宁族这个字眼,手突地一松。不会的,怎么能扯上宁族?怎么会和宁族相关?
相容脸色刮白,脚下生软连退了好几步。
“陛下还在等您,该进去……”连退了好几步,相容什么都没交代就甩袖匆匆而去,阮安来不及阻止,“王爷,王爷您去哪儿……”
夜有寒风,那是出皇城的路,相容连夜出宫,他等不到天明,顶着初冬的寒风,猎猎地刮在脸上。
他要去哪儿?他要去将将军府小姐和白清瑾找回来!哪怕将整个长陵城翻个底朝天,每一条巷子,每个房屋,每个角落,暗卫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是不是还有疏忽所以才找不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和乌奴扯上关系,又怎么能和宁族扯上关系!
荒诞,一派胡言。
相容派出的暗卫在五天后传来了消息。
“王爷,您怎么了?”
耳边冷不丁的一声叫,相容心都猛地一下,薄纸从手中惊落。
二串怯怯地连退了好几步:“王爷,我不是故意的,我……”
“没事的,”相容硬撑出一副无恙的面容,一边弯腰将纸张捡起一边若无其事问,一弯下腰去,膝盖发软,脚下欲坠,相容咬牙扶住桌子硬撑起来站稳,“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二串看见相容脸色寡白,担忧的问:“王爷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要请大夫过来看看吗?”
“没事。”
“药送来了,一直敲门但是没应,今儿天冷,怕药也凉了,所以……,所以就直接进来了。”二串垂着头,小声嗦了嗦鼻子,看上去很低落没什么精神。
相容也发觉二串眼边的红,关切一句:“是又被佟管家教训?”
“没……没有。”二串一边含糊遮掩,一边赶紧把放药端到相容面前,黑乎乎的药汁,闻到鼻子都是苦味。
其实二串也曾疑惑过,相容看上去也不是缠绵病榻的情况,只要平时好好休息就行,用不着苦药缠舌。
“总觉得这样能活久一点。”
从前小十四也问过相容同样的问题,相容也是这样说的,当时小十四还说:“十三哥,你原来这么怕死啊。”
“贪恋人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怕死是人之常情。”
小十四还是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小十四太小了,小的不足以理解生死的沉重与距离。相容这幅多灾多病身躯,最妙手的大夫都不敢夸一句长寿,可总不能先行一步,和母亲一样早早撒手西归,剩下自己的爱人一个人坐在那个冰冷的位置上。
“王爷,喝药。”二串递了递药碗。
正要端起碗喝药时,不知道怎么的相容望着二串就说出一句:“也该让你识识字读读书了,哪一天若能回到故乡也好找一份轻松的谋生。”
这话落在二串耳里,二串笑容僵硬:“故乡?今日……今日疾报快马入城,纪城失守,乌奴攻陷纪城,在纪……”
好不容易压下去沉痛又提起来,眼圈酸涩无比,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坚持着说下去:“乌奴军在纪城中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护城河的河水都是红的。”
已经,没有故乡了。
……
“王爷,我……”
二串声音哽咽,双膝落地唤了一声:“王爷!”
相容一低头就看见二串双手将东西奉过来,小心翼翼用帕子包着的,是一串黑色的念珠。
相容看见,可是垂在身侧的手却迟迟不敢接。
二串再递上:“父母兄弟早去,在动荡的边境苟且偷生,本事空空难以温饱,幸好淮王府收留给我平安安定暖衣饱食。王爷对二串大恩,二串纵死难报,这串手珠是王爷祖父留给您的,意义重大,亲人已逝,留下来的任何东西都是珍贵的,怎么会不心疼呢?”
笨嘴拙舌的奴仆,说句话都磕磕巴巴半天都顺不出一句,平时总是自卑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人,那次珠子断落四散在水中,只不过是看见相容皱了一下眉头就放在心上。
“逝者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王爷平安长寿,心想事成。”善有善报,一直这样相信着,心地善良的主人一定如意平安。
“心想事成?”将手珠握紧在手中,“希望真能如我所愿。”
二串端着药碗出去了,相容一个人呆怔许久,外面寒风刮个不停,佟管家进来了,相容正站在正对门的地方,开窗,凉风扑了一口进来,相容哆嗦了一下。
“现在还不注意着,真等雪下起来肯定又是会咳嗽的。”取来一件薄外披替相容给披上,佟管家注意到相容手里一直捻着的手珠:“二串刚刚给殿下的?”
相容低头看着一颗颗圆润的珠子:“二串定是想尽办法给寻回来了吧?”
佟公公看到了相容右手手心里的手珠,说:“日日夜夜去捞,脚底被塘水泡皱了还不肯上岸,入了寒还要下水入找,昨日中午找到最后一颗,连夜串好送还到您面前。”
相容动了动手指,几番犹豫,转过身来,当着佟公公的面,伸手将右手的袖子撩起来到臂弯,手心躺着二串送回的念珠,可相容手腕上却又是一串。
一模一样的两串?!
大拇指一颗颗的摩挲,然后合掌攥在手上,手心里的珠子每一颗都凉着人心:“我,相钰,怀禹,当初祖父谁不曾忘记,三串手珠都是取自同一块玉石……”
相容自笑了一声:“那日怀禹回来,我满心欢喜,当我将他从地上搀起来,摸到他的手腕的时候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老奴在宁族捡到手珠他以为是我的于是交还到我手里,可是我的从来没丢过,我记得那个时候正好庆国公被杀……”
先皇生前,在宁皇贵妃祭日揭露太子谋害宁族恶行的庆国公,后来被人在牢狱中杀害,所有人都认定是太子所为,消息传到先皇耳朵里,先皇皱着眉,沉默许久……
这样的雨天,没有阳光的日子,相容脸色有些惨白,佟公公伸手扶稳颤颤巍巍的相容,相容却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情绪极其不稳:“我一直想起怀禹小时候的模样,可他长大了,佟公公,你说他还有多大的本事呢?”
佟公公扶相容坐下,摸到相容冰凉发颤的手指,生怕相容这把弱骨被拖累出病来,无论如何药还是得喝,于是把桌上的药送到相容手里。
相容迟迟没抬手接药,失神不安地抓着桌角不松。
“王爷,无论发生什么,身子骨总不能先撑不住。”
相容眼睛这才聚焦,双手僵硬接过药碗药碗。
唇沾到药碗边缘,一丝丝苦味才蔓延在舌尖,就听见外面传来的二串的惊声。
“什么!”
“陛下是怎么了?”
再然后慌张离开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哐当一下被二串推开来,寒风全部灌了进来,二串走到相容面前,结结巴巴惊恐的说:“殿下,不……不好了,皇宫之中,陛下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