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为丰二十年,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宁族被冠上叛国罪的第九天。
那日白天,雪才化去,金銮殿前的地还未干透就已经有好几位大臣跪在金銮殿外了,紧接着二十位,三十位,愈演愈烈,到最后守门的侍卫,宫内的武官守将公然抗命,大开城门将请命的大臣
们放进来。
大越开朝史无前例,主审的大理寺卿,刚正不阿的开伐大将军,上到丞相,下到守门将,金銮殿外文武百官脱帽跪于金銮殿外。
他们脱下翎帽,将罪状高举,对着金銮殿里大喊明义。
长陵皇城外百姓同跪请命,整个突然响起前所未有的轰动之声。
代天巡狩的天子与他的子民成对峙之势。
空无一人的金銮殿,天子仰望高台,然后独登高殿,哪怕天下骂他昏纣无道,纵然背负千古骂名,他也要镇坐龙椅之上守着身后那个小小一个钟粹宫。
身为侍奉君侧的总管太监,那一天他没有在先皇身边,先皇怕大内侍卫挡不住那些想将宁皇贵妃拖出去治罪的人,于是派他亲自守在钟粹宫。
那时他就陪在宁皇贵妃身侧,那位娘娘是先皇唯一挚爱的女人,相容与她六分相似,神韵如出一辙,那时候她站在钟粹宫凝望着金銮殿的方向:“宁族有没有叛国是一桩事,他偏私不公又是另一桩事!他可是皇帝啊!”
宁皇贵妃自刎的前夜,他守在那位娘娘寝宫外,看着寝宫的灯燃了一整个晚上,夜里的烛火太亮,将飞蛾的翅膀灼伤。
而今日的相容枯坐在那里就如当年他的母亲,殚思竭虑,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任由烛火将一幅软心肠烧断。
二串终于拿着东西返回来,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寒冬腊月额头上一层细汗,气喘吁吁送到佟公公面前。
“管家,这是什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佟公公低头凝着这方木匣,再抬头望映在门窗上孤零零的影子,目光沉重: “这是先皇最珍贵的遗物。”
冬夜寒风,一阵阵呼来,夜灯明明灭灭。
佟公公将被吹灭的灯交给二串,双手郑重其事捧过遗物。
当年他帮不到贵妃,但是今夜他至少可以把当年贵妃的答案亲手交给她的孩子。
【宁皇贵妃番外】
那天钟粹宫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铁甲金盔,层层重重把手,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能将手伸进钟粹宫对她做什么。
仰头四方的天,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重兵把守只增不减,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钟粹宫外面应该早已经乱成一团糟。
整整五天过去了,她在窗边置一张桌,白日抄佛经祈福。
夜里她让宫女点起宫灯,还未到三月,近宫门的那棵梨花树满目凋零,她立在寒宵中,冬风吹来,烛火颤颤渐微,从幕夜到子时,一柄宫灯换了五六根长烛。
其实,从前也不似这样,从前相容还在宫里,伴在她身旁,等久了相容便会来陪她,她与他只有相容这么一个孩子,生相容时他就守在宫门外,紧张的踱来踱去,在外搓了一晚的手。
相容是早产的,生时钟粹宫手忙脚乱,一盆盆清水,再一盆盆血水端出去,怀胎七月,她将所有的气血都分给了腹中这个孩子以至于到生时虚弱。
太疼了,生产时喉嗓撕裂,难忍时将唇角咬破,鼻嗅唇舌间只剩血甜,差点气绝。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妻亦是如此,想一想腹中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宫门外满头大汗等着他们一家团圆的男人,她握紧咬牙抓紧绸绫硬撑了下来。
她和他的孩子降生了,他私下悄悄让她来取名,于是她就取了容字给他,他抱着孩子逗弄孩子的鼻子:“真好,像你,若今后性格也像你就好。”
像她,她心里想的是希望孩子快快长大,最好能像父亲。
兴许孩子听他父亲的话更多些吧,等到相容长大一点儿,再长大一点,学会踉踉跄跄走路,眉眼长开与她如出一辙。
他是皇帝,皇帝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底下有悠悠之口,底下的人劝他这个月该去别的宫里走一走了,他们明里暗里提醒后宫有三千雨露便是偏颇,面子也需做个漂亮的功夫,老宫人说时她就在他身旁。
“去吧。”她说时,手中一支沾墨细毫端的平稳,她知道天子自来如此,摆在眼前偌大一个国与家,不仅有处理不完的事宜还有底下悠悠之口,史官一笔能累百千年。
她刚说完,他当即沉下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这眉稍一沉,满宫的宫人一个字都不敢说。
最后他还是走了,走时半点好脸色都没有,他生的什么气。
一首赋两个人作了大半,待人走后重新提笔准备自己把赋尾上,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饱方才如泉涌的文思一滴未留通通原路撤回,脑子里一个好词都求不出来,笔尖那滴将坠不坠的浓墨终于等不得她,挣离笔尖,斑驳一张贵纸。
这时相容来了,刚学会走路,磕磕绊绊走开小小的手抓住她的袖子,她一看相容才能又笑得和然。
“娘娘,夜深了,皇上他……”
“再等等吧。”
一晃数年,如今月下能陪伴自己的只剩这一柄宫灯和这棵守着五六十栽春夏秋冬的梨花树。
宫里宁皇贵妃被禁足钟粹宫,而宫墙之外已经翻了天了,一桩叛国案惊动全国上下,毕竟那可是宁族啊。
自大越开国起就屹立在长陵城的宁族,经历百年风雨,宁族宁崇光大人位极人臣,小小姐入宫为妃宠冠后宫,巍峨辽阔金銮殿的文官足足半数曾出自宁族门下,平常人哪怕能在宁宅门口,能沾来万一的气泽都要阿尼陀佛。
怎么就勾结乌奴,叛了国呢。
先是首告,再是宁族府里搜出与乌奴国密通的文书,随后一查,查出诸多……
没有人能担负起叛国的罪名,哪怕是在大越这片国土上屹立几近百年的宁族也一样。
这桩叛国案,像是一张网,一张为宁族织就多年的巨网,从天而降将宁氏一族死死缚住,证据确凿没有一丝破绽,没有半分回旋余地,无从挣扎无从狡辩。
皇后站在钟粹宫外将定罪的文书扔在她的脚下,眉眼高扬:“按照大越律法,宁族被判满门处死,而你……区区罪臣之女。从此以后就只能在本宫脚下苟活!”
皇后扔下的定罪文书,她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打开,一方写满血字的破布呈在她眼前,这是她的族人跪在阴冷的牢狱里为自己鸣冤。
可有什么用呢,只要群臣万民不信,没用的,没用了。
一日,两日,三日……
可迟迟未等来处死的消息。
钟粹宫外的侍卫一个不少,将想闯入钟粹宫的人一一拦下。
为什么?
为什么迟迟不定罪!
身为天子还在犹豫什么,还在拖延什么……
她不知道朝堂上到底闹成了什么样。皇城外的百姓、朝堂庙宇里的文武百官、侯门里的权贵,千百双眼睛盯着钟粹宫,无数的人想把她拖出去碎尸万段,
“陛下有命,擅闯钟粹宫者,杀无赦。”
没有人能闯进来,没有人能对她做什么,所谓囚禁其实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意孤行,就这么一直拖到元宵节,洋洋洒洒下了一场雪。
她知道他来不了,她披着寒衣还是在那棵树下看了一整晚的烟花,烟花灿烂,转瞬即逝。
“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敲门声一声重似一声。
宫人赶急把门开开。
门一开,没想到竟是天子站在门外,他的眉也覆着雪霜,皱着,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眼里的温度几乎能融化所有的冰雪,变成柔情春水将她湮没。
她有片刻的怔忡,仍未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没有答声,直直望着她的眼。
夜萧索,门外,沉稳威严的天子,向来杀伐决断,果断决绝,现在风雪一身,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
她终于忍不住,“傻啊!”
一阵风就向她猛地扑过来,风雪呼啸,她被他紧紧拥住,此刻天地无声世间已无声,只剩下他,所有化为虚无只剩下眼前这个他。
不知道相拥多久只恨不得融入对方骨血里,不只过了多久,他的双臂半分没松反倒越收越紧,她却在他怀里被拥的差点喘过气,她还能带笑说:“外面的人还没能将我带出去治罪,陛下这会儿又是处的什么刑?”
他这才缓缓松开手上的力道。
多日未见,她想好好看看他,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这十余栽,她看他依旧英俊,依旧潇洒,西郊狩猎他一跃跨上马背的神采盖过在场所有贵公子。
这才短短几日?还远远未到他们两个人约定好的白首之期,他的鬓角已经生出藏也藏不住的灰白头发,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熬的眼下乌青,眼睛里布满血丝。
心疼的抚上他的眉宇,她多想将他眉间的浓愁揉散。
不该这样的……
一切本不该这样的!
“信朕!”他捏痛她的肩膀,偏怕她不信,怕她害怕,他一把捉住她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无尽深情,无比坚定:“朕是帝王,朕会守住你,会为你守住整个宁族!只要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