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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知错 (谢朝夕)


  晏清眯着眼打量着地上那人,却制住了侍卫再施恶的手。
  阿跃一骨碌爬起来跪倒晏清脚边:“太子会怪罪奴才吗?”
  晏清看了看他浑身的伤口和清澈的眼,“带他回宫。”
  那时的晏清并没有说会不会怪罪阿跃,可现在的晏清却说:“不会。”
  是坚定而清晰的两个字,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阿跃很意外,却不自然地笑了,嘴里嘀咕了句什么,转头替晏清磨墨。
  晏清在作一副画,是送与他三哥晏沉贺寿的。
  “三皇子不是好人。”
  早几年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做了谋害太子的蠢事,被濯灵公主告发后,皇上勃然大怒,将两人派去别地了。三皇子晏沉从来都是与世无争,故而与晏清还比较投机。
  晏清瞥他一眼,却笑:“你知谁是好人?”
  阿跃止住磨墨的手,认真道:“您别与他往来了。”
  “你不喜欢他?”
  “……没有。”
  晏清便不当一回事了。
  其实后来想来,其实阿跃早就给了提示。
  三王爷府上张灯结彩,帝后也过府来看,行至后院时却看见府上的丫鬟行色匆匆,冲撞了圣驾,这一问才晓得太子身体不适歇在了厢房。
  帝后去厢房只看了一眼,便面色铁青地出了来,发了好大火儿,那场宴便不欢而散了。
  后来也有人想要探知宫闱密辛,想知道那一日三王爷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获。
  天家秘而不宣的事,终归是不光彩的。
  厢房里,太子和伴读赤|条的身子滚在了一处,一切便像是精心算计好的似的。
  晏清揉着生疼的头,看着阿跃迷|离的眼,听着晏沉假好意的话,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背叛的滋味。
  魏宫不拘皇子生性,却独独对东储要求严苛,条条框框规着,其中有一条便是大婚前不得淫乐。便是唯恐储君沉迷于声色犬马之地失了自己责任。
  晏清被不知掺了什么药的酒灌得多了,再一看阿跃的脸色也很不正常,跪在地上直说“对不起”。
  晏清伸向他的手一滞,整个人如坠冰窖。
  联想先前种种,晏清倒吸一口凉气,摸着滚烫的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早就识得晏沉?”
  隐藏在心中最深的秘密便是这样被揭露,阿跃的泪涌了出来,除了对不起却没有旁的话可说。
  晏清勉强撑起身,套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
  回东宫时他便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梦中听见有人同他告别,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他的眼皮,可他怎么也抬不起来。
  平望托着盘子走到阿跃住的屋子,叹了口气:“方才准你同太子告别已是天家恩典了,再莫作乱,速把酒喝了罢。”
  阿跃浑身绽伤,脸被抽得面目全非,一双手也被夹棍夹得使不上力,掌心合捧着酒,直直跪了下来:“谢过皇上赐酒。”
  平望见他着实可怜,忍不住道:“你怎么……唉……”
  怎么不与太子说?
  说不得。
  他是三皇子母家那边的人,从小寄人篱下,阖家的命都捏在了三皇子手里,他们精心布局便是为了此刻。三皇子命他暗暗下毒,他不肯下,隔日便捧来一直匣子,装着他妹妹的一只血手。手上的蝴蝶印记他再熟悉不过。
  后来晏沉便缓了缓,未再相逼,偶尔御花园相逢时打量阿跃一眼,都令他不寒而栗。
  提醒着他自己究竟是怎么进宫的,究竟应该做什么。
  可他做不到。
  他晚上捧着月亮子,借着灯火一颗一颗地数,觉得它实在好漂亮,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这月亮。
  他这样的人,得一束光照便已是上天慈悲了,别的,他不敢奢求。
  宴上他唯恐晏沉下毒,特意帮晏清挡了两杯酒,哪知一切便像是晏沉预料似的,他饮下的竟是带了春|药,晏清的菜里掺了迷药。
  手段不高明,却是管用。
  阿跃将那酒一饮而尽,对着平望拜了三拜:“替我照顾好太子。”
  平望点了点头,却见阿跃羞赧地笑了,“若是可以,将我的骨灰悄悄洒在椒房宫的桃花树下吧,谁也别告诉……年年春来花开第一枝时我便能看见太子了。我……我会在桃花仙跟前仔细着挑选,给太子觅一位贤妻。”
  平望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扶着阿跃慢慢倒在了地上。
  阿跃笑着吐出一口血,阖上了眼睛,声如蚊蚋:“可我……真不想见到太子娶妻呐……我只想……”
  那是升平十八年发生十一月的事儿了,那一天京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晏清醒来时觉得宫中一夜白了头。
  他想,不管阿跃有什么苦衷,他总是相信他绝无加害之意的。自己拿乔一会儿便罢了,先去求父皇母后把人给讨了来,将来要打要罚便是另说。
  刚下床便看见一串月亮子安静地躺在枕旁,原来那人已经来过了。
  晏清心头的气消了一半,叫来平望问道:“阿跃呢?”
  平望不说话。
  晏清推开他,想着还是先去求皇上。
  皇上见他来了,冷着一张脸,声音冷肃道:“朕知你为何而来。”
  晏清跪下与他告了罪,执意要保下阿跃。
  皇上面色铁青:“你是朕属意的太子,将来你是要继朕的位子的,今日之疯言疯语朕便只当你是宿醉头昏,不与你计较。”
  晏清摇头,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头。
  皇上听着殿上一声一声的闷响,终是不忍心,将他扶起:“朕看你是执迷不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晏清咬牙,头上的伤口的血滴一路从额角滑到脸庞,“求父皇饶他一命。”
  皇上负手握拳,冷声说:“朕只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太子位还是要那乞儿?”
  晏清没有说话,长跪磕头的晕眩朝他袭来,他站得摇摇晃晃。
  皇上宽声道:“若你说知错了,那朕便只当那日从未去过晏沉生辰宴,所有的事一笔勾销,你还是大魏的太子。”
  “儿臣……”晏清死咬牙关,握紧双拳。
  大殿只余下鲜血落地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
  ……
  “阿跃呢?”
  出了圣和殿时,平望见到晏清头上伤口,不由得惊呼一声。
  晏清却难顾这些,看见他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问你阿跃呢?!!”
  平望小声道:“饮了皇后赐的酒,已经去了。”
  晏清不信,往阿跃的屋子跑,却看见那处已是一片焦黑了。
  他苍凉地笑了一下,躺在雪地中,任由大雪将他掩埋。
  纷扬的大雪,呼啸的北风,淋漓的鲜血,无不昭示着他此刻的卑微。
  若他足够聪明,早在阿跃暗示之时便晓得其中渊源,也不会中了晏沉的诡计。
  若他足够有能,才干卓越政见非凡,就能让皇上认定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太子。
  若他足够坚强,也不会在这漫天的雪里看着焦黑的屋子怀念起从前的阿跃来。
  说到底,是他无用。
  许久之后,晏清从雪地中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白絮,抖不掉的都浸进了衣裳里,沉重而冰凉。
  他勾着笑离开这院子,眼神是阴鸷凌厉的,恰似这场雪中的风刃。
  他离开,便再没回过头。
  一月,椒房宫早春的桃花开了,皇后邀他拜桃神,他却爽了约。
  平望不敢抬头,怯怯对皇后道:“太子说……他不信这个了。”
  却是看着树泥,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皇后折了一枝花轻轻地放在地上,又洒了一壶酒:“那真是,可惜了。”
  晏适容在旁边问:“为何可惜?”
  皇后却不答,摸了摸晏适容的头,轻声道:“去和桃花仙说说你太子哥哥的近况罢。”
  平望震惊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却带着拈花的濯灵饮茶去了。
  约莫有十年了,这桃花依旧艳艳开放,显然是被宫人照料得很好。
  ——这是皇后的遗愿,她临走时说此生未曾亏欠过谁,只有一人,她为了天家颜面将他送葬了,每每想起,总难抒怀。
  她最后一道懿旨是命宫人仔细照料这株桃树,宫人虽觉惊诧,却也只得照办。
  平望站在树旁,扫了扫地上的积雪,复又叹了口气:“好久不见啊。”
  自然是无人应他的,平望看着桃花树自顾自道:“你这个人小心思特别多,肯定没有好好求桃花仙给主子选妻,他至今还后位空悬。”
  “这十年,我看得真真切切,未曾有人走到过他的心中。”
  “后来,连六皇子也离开了……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圣和殿看着落雪,这心里,总是难受得不行。”
  “你啊你,临死的时候耍了个小聪明,以为埋在这里主子会年年春来看见你,可你哪知道他这十年从不肯来这。”
  “阿跃,你在那边……还好吗?”
  话音未落,冷风阵阵,平望一回头,看见晏清身披霜雪站在他身后。
  平望忙说:“我给您拿把伞!”
  晏清摇了摇头,径直走向桃树,攀了枝桃花,哑着声音说了什么,却不是很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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