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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知错 (谢朝夕)


  可薛措不在意,他的语气是他都没有意料到的急切。
  说话忌喜怒形于色,薛措在这位子上做了数载,杀伐果断雷厉风行,旁人说他阴冷道他阎罗,便是因为他面容十分难猜,不好相与。
  可他不过是问一个琴女晏适容的事,只一张嘴便泄了情绪。
  不该,着实不该。
  不过秦音太害怕了,哪里敢细品薛措的神态语气,只好回忆那日,不情不愿道:“王爷说他钟情旁人,恨不能与他长命百岁。”
  薛措“蹭”地一声站了起来,眉眼似是映了千盏灯芒,胸腔剧烈跳动着,喜不胜收。
  半晌,他压低声音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声音是惑人的低沉,却含着难藏的欢喜。
  秦音赶忙告退,阎罗殿里她是一刻都不敢停留。
  她走后,大概谁都没有想到,素来冷脸示人的指挥使薛大人居然捧着一盏茶傻笑了许久。
  晏适容听说薛措派人将秦音带走了,一想准儿是为的那天之事。他神情有些不自然,就怕秦音啥也不懂屈服于薛措淫威之下,问什么答什么,将他的心事和盘托出。
  只怪他当时没忍住,竟对别人泄露了心绪。
  “备马,去红莲司。”晏适容迈出了府门。
  今日晏适容一身墨色长衫,眉目如画,一点朱砂明晃晃的,让人难以移开眼睛。等红莲司一众反应过来,晏适容已走进了红莲司大堂。
  “你们指挥使呢?”
  “禀王爷,指挥使进宫了。”
  晏适容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那我便等等他——你们可知他将那个花魁秦音姑娘关在何处了?”
  众莲爷不知所以然,一听王爷是来找花魁的,吓得心惊肉跳,纷纷劝阻:“王爷,这可使不得啊……”
  您忘了您在红莲司狎妓是什么下场吗?如今还敢来红莲司寻花问柳,当真是色胆包天啊。
  于是一水儿地摇头:“不知。”
  这反应便是在告诉晏适容他们知道。也不多啰嗦了,晏适容趁他们没有防备,溜进了无生牢,想着秦音再不济便是被囚到无生牢里了。左右她也是摊上自己这个事才惹得薛措不怏,还是有必要捞她一把。
  红莲司的莲爷谁敢阻拦晏适容,雷声大雨点小地扬了声音:“王爷您不能进去啊!”然后便没了下文。
  晏适容这一路走得很是通畅。
  无生牢建在底下,犯事轻的关在外头,犯事重的关在里面,越往里走越暗,刑罚越重。传言无生牢里共千余种刑罚眼花缭乱,越是往里,刑罚种类便越是花样百出,一日喂你吃个几十种,最多活不过三日。
  但若莲爷不欲让你死,便用旁的慢刑来罚你,割出一道道伤口,撒把盐再涂上药,等伤口结痂便在上头再划几刀,然后便又是无休止地重复撒盐涂药。如此下来非常人所能忍受,进来的人倒是真心求死,若能一刀了结他们的性命总好过在这牢中备受折辱。
  甫一下去晏适容便有些受不了了,这无生牢潮湿阴冷,着实不是人待的。
  看了外头几间牢屋,秦音确实不在,正待晏适容准备离开时,听见无生牢最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哀嚎,一个嘶哑而切齿的声音如诅咒般传进晏适容的耳里:“晏清——你不得好死!!!”
  晏适容脚步一顿,眉目凛凛,“这是谁?”
  “这是吴骁,过半月便要问斩了。”见晏适容要去一探究竟,守牢的莲爷怕他沾染上晦气,忙道:“王爷快快上去吧,那人——已是不大能看了。”
  “不大能看是什么意思?”晏适容迈着步子走向无生牢深处。
  便是在快要走到尽头时莲爷拉住他,低声道:“王爷,那人受了重刑,已经神志不清了。”
  话音未落,又听见吴骁一声撕心的吼叫。
  吴骁在狱中短短几日已尝遍全刑,他被械、镣、棍、拶、夹棍折磨得血肉溃烂,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靠日日毒骂诅咒来舔舐伤口。
  莲爷唯恐这人模样残忍伤了六王爷的眼,便死死将他拉着:“您可不要走近啊!”
  吴骁费力地睁开眼辨别牢外那一角衣袍是属于谁的,想朝牢栏冲去,却因四肢被铁链束着,不得不留在远处,铁器铮鸣,叮当作响。
  吴骁视线模糊,神志不清,还以为来人是薛措,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诅咒他下地狱。
  晏适容让身边的莲爷退下,莲爷只好道:“卑职便在不远处等候。”
  吴骁双目浑浊,一见墨衣便认定这牢外站着的是薛措,便放声痛骂道:“怎么?不敢来见我?你与你那老爹恶心至极,别无二致!你老爹伪善,你是真恶,你们薛家合该不得善终!”
  晏适容的手握住冰冷坚硬牢栏,蹙眉道:“你说什么?”
  曾有言曰:大魏抚远与怀柔,战场罗刹鬼见愁。说的便是薛措之父薛林同吴骁了。
  吴骁一路受薛林提携才在战场上初露头角,获封为将军。后来两人还拜了把子,可谓是战场上的一段佳话,不料吴骁竟心怀怨怼,提起薛林竟连半分敬畏之心都无。
  吴骁双手振振,摇得铁链铮铮作响,“我说什么你不是清楚吗?你假意对我示好,诱我上当,在关键之处捅我一刀,不就是为了替你父亲报仇?”吴骁咳嗽两声,以嘶哑的声音道:“你早就知道当年是我恶意派人挑拨你叔伯同你爹之间的嫌隙,你也知道当年是我伪造了你爹卖国通敌的证据,可你偏能隐忍,蛰伏至今,甚至不惜同我谋业,为的不就是今天?”
  晏适容的眉蹙得更深。朝中早有风言风语薛措投敌,本以为是空穴来风,其实不然,薛措是在替父报仇。
  吴骁猛烈地咳嗽,鲜血涌出:“你以为你的仇人只有我吗?”
  晏适容朝前走了两步,看见吴骁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皮肉绽裂遍体鳞伤,四肢被铁链紧紧捆着,便是连双手指尖都在往下淌血。
  吴骁仰天大笑,猛烈的大笑刺激肺呛,他冷不防地又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淌过下巴、胸膛,然后滴落到污秽肮脏的地上。
  他的声音嘶哑凄厉,恰如寒风摧躏的风箱,冒出怪声怪气的调子:“你以为……我做这些事情……先皇能不知情吗?”
  晏适容的脸色一刹那变得灰白。
  只听他道:“你们薛家开国有功,流传数代更盛当年,单凭一纸密函他便能认定你们通敌?哈哈哈……不过是因薛林深获军心,为天子所不容罢了!”吴骁笑了两声,继续道:“真是高明啊……他之所以执意要亡你薛家,便是要为他儿子的锦绣江山铺路……新朝更迭绝不能容那样势大的将军!绝不能容那样势大的家族!”吴骁将铁链振响,残忍道:“薛措,你这么通透的人,怎么会不懂这点?”
  晏适容紧握双拳,眼眶充血,死死盯着吴骁:“你乱说什么?”
  吴骁哈哈大笑:“我乱说?薛措你怕不是在温柔乡中待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那小王爷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啊!哈哈哈……你以为你们的事当真无人知晓吗?他啊,快要死了吧。”
  晏适容的拳恨恨砸在牢栏上,鲜血从指缝中滴落,值守的莲爷被这动静吓得赶紧跑了过来:“王爷您没事吧?”
  莲爷喊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晏适容松了拳头,双手无力垂下,半晌道:“本王没事。”
  莲爷狠狠地扫了一眼吴骁,认定是他激着了素来好脾气的六王爷,于是啐道:“都要死的人了还不说点好话,呸!”转脸对晏适容道:“这人成天胡言乱语,指挥使除去第一天发了通火后,后来脸色也没别的异样,只顾给此人加重了刑罚。卑职送您出去吧,这牢里阴气太重,不宜您久留。”
  晏适容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红莲司,等他出去时天都黑了。
  可薛措还没回来。
  承贵问他还要不要等薛指挥使,晏适容看了承贵一眼,深深地低下头去。
  “回府罢。”晏适容道。
  承贵不知他在无生牢里遇着了什么,怎的他心情忽然变得这么差。
  “您不等薛指挥使了吗?”
  晏适容自嘲一笑,“不等了。”
  若吴骁说的是真的,当年真是他父皇知自己大限将至,给晏清登基铺路,故而铲掉薛家,那他,还有何面目去见薛措?
  【那小王爷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啊!】
  晏适容鼻尖发酸,薛措上位以后将薛家的案子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不少大臣都被他拉下马来,依他之慧不该想不到这是皇上当年有意为之的。
  他这些年背着多少家仇啊,又怎样笑着和自己在一起的?他对自己说钟情,背后又有几多坚忍?
  薛措从小便是天之骄子,是国子监所有老师的心头肉,军中也是一颗熠熠的新星,他是本该骄傲恣意鲜衣怒马的薛措啊。
  雄鹰被莫须有的罪名折断羽翅,被他父皇亲手丢进黑暗的深渊。可薛措即便是遍体鳞伤了还拼命要抱紧自己,捂住他的眼睛,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身后的一点伤口,不愿意让他看到人世间一点点黑暗,不愿意让他知道朝堂宫中的那些腌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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