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前半生浸在苦里,几乎识不得甜的滋味。哪怕将冬青救下之后,他也并不清楚该怎样当一个师父。九年前的他,根本不知该拿一个陌生的小孩儿如何是好。
更何况,这小孩儿刚刚经历一场家破人亡的劫难。一改开朗活泼的性子,就此缝上了嘴巴。
两人从京城逃出,一路上冬青不说一句话,只是闷声低着头,卢正秋看不过去,便对他说:“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
可冬青只是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他,仿佛连哭泣的本能也遗忘在脑后。
家破人亡的经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太过沉重,冬青将自己的心关上,任由谁敲也不打开。
卢正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渐渐蒙上隐瞒,那个矫健的身体也愈发消瘦。
十岁的小孩儿挤在马车里,视线透过陌生人的肩膀凝向天边,仿佛企盼着飞进暮色中,飞入烈火一般翻滚的夕阳里,将自己小小的身躯燃成灰烬。
卢正秋别无办法,只能时时守着他,以免他真的从人世中飞走。
人世实在惨淡,太子过世后,狄向诚的亲党、门徒被朝廷赶尽杀绝,卢正秋害怕有人认出冬青的身份,连客栈也不敢投宿,只能夜夜寻找荒村破庙栖身。
日里颠簸,夜里受冻,可是冬青却不哭闹,也不抱怨。
他只是做噩梦,每次惊醒,头上都挂满冷汗,背心也被汗水浸透,头顶的束发带像是在水桶里泡过似的。
一路上,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消瘦,更加憔悴。
那一夜,两人栖身的镇子上又来了一队抓人的官兵,尖叫声连绵不断,火把胡乱晃动,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安静下来。
冬青却猛地从梦中惊醒。
卢正秋也被他的动静吵醒,小孩呆然地坐着,像是被恶鬼缠身似的,头上挂满汗珠,背后的衣衫湿透了半面,手脚胡乱踢打,脑袋不住地往墙上叩,发出咣咣的闷响。
卢正秋大惊失色,急忙扳过他的脑袋,轻拍他的额头和脸颊,哪知小孩忽然抓住他的手,张开嘴,牙齿往手掌侧面咬去。
他仿佛一只初生的野兽,两颗虎牙紧紧嵌在对方的虎口上,撕扯皮肉,卢正秋疼得发抖,当场冒出一身冷汗。
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淌下来,一些沾在冬青的嘴角上,另一些则沿着小臂淌出一条红色的线,将袖口染得一片殷红。
冬青茫然睁开眼,口中的腥味令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他急忙松开牙齿,看见对方血流如注的手臂,摸向嘴角,惊叫一声,哆哆嗦嗦道:“这……是我咬的吗?”
“不然还能有谁,”卢正秋答道,随即看到冬青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他心下一软,竟在疼痛中想到一个蹩脚的玩笑,勾起嘴角道,“难不成是野生的小老虎吗?”
冬青的肩膀又是一震,伸出手指,试探性地摸上对方的掌心,问:“……疼吗?”
卢正秋咬着牙关,装成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若是被小老虎咬过,就该知道疼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冬青口中不住地念着,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哭声愈发剧烈,颇有天崩地裂的架势,许多天来积攒的悲恸一并倾泻在眼泪里,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冬青的眼中源源涌出。
卢正秋瞧着面前涕泪横流的脸,第一次知道小孩子可以哭得如此放肆,如此凶狠。
他非但不生气,反倒感到一阵释然,他知道这孩子又终于回到人间来了。
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肩上,也滴在他的心里。
心里经年累月缔结的坚冰,竟被突如其来的泪水渐渐融化。
他将冬青瘦小的身体搂进怀里,像晃动摇篮似的轻轻摇晃,哭干了泪水,终于渐渐睡着,一直到窗外天光大亮。
第20章 道阻且长(三)
听完师父的讲述,卢冬青的脸色已涨得通红:“我怎么全然不记得还有这样的事?”
卢正秋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记得也无妨,你还是小孩子嘛,小孩子就算撒泼耍赖,大人也绝不会责怪的。”
卢冬青立刻听出师父话里的调侃之意,急忙别开视线,低声道:“这么丢人的事,师父还是早点忘了吧。”
“那可不行,”卢正秋眉毛一挑,“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凡事开头总是意义重大,怎能说忘就忘呢。”
卢冬青先是撇了撇嘴以示抱怨,而后忽地想起什么,问道:“遇到我之前,你该不会一直独自生活吧。”
“是啊。”
话到此处,卢冬青眼神一变,全然没了玩笑的意思。
卢正秋也有些心虚,耸耸肩膀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的话音未落,对方便不及待地追问道:“师父,你从来都没同我说过你的过往,你的爹娘身在何方,你的师父又是哪位高人,这些我统统都不知道。”
卢正秋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的爹娘是谁,连我也不清楚,我的师父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如今早就不知身在何方。”
卢冬青先是一怔,随即又问:“可师父你的武艺如此精湛,你的授业恩师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卢正秋轻笑道:“哪里算得上精湛,只是你见识得还少罢了。”
卢冬青摇头道:“我不信,若是不算精湛,我怎么连一根手指也碰不到?”
卢正秋又笑了:“拿自己当标杆,你这是不给为师台阶下啊。”
卢冬青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道,“若是师父当真不愿提起,我就不问了。”
卢正秋倒怔住了,眯起眼睛望着他。
他不仅聪慧,而且天生懂得体恤,因为经历过至深的痛苦,所以明白过往有多沉重。宁可折磨自己,也不愿让亲近的人受苦。
卢正秋看在眼里,又怎会不明白。
窗外,夜幕渐渐降临,客栈里的灯烛是陈旧货,火光黯淡,房间像是蒙在一层薄纱里似的。
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也像是隔在一层薄纱之外,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卢冬青的心头微颤,目光不自主地飘向行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师父,我有好东西给你。”
他在行囊里翻找一阵,找出一只纸包,从中取出指甲大小的一小块,递到师父手上。
卢正秋面露诧色,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手心小小的结晶。
是一颗桃花糖。
“这是哪儿来的?”他问。
“昨日路过平江时,在市集上买的。”卢冬青回答。
他试图回忆:“我们在平江不过停留了一小会儿。”
“买上一包糖果的时间总是有的。”
“我已许多年没在市集上见过这种糖果了。”
“平江的市集那么大,总能寻到的。”
卢正秋澄清了心中的疑问,这才将视线从徒弟身上移开,转而瞧向手心的糖果。
五片半透明的结晶,正中裹着一只小小的花瓣,在烛火的笼罩中变得朦朦胧胧,轮廓忽明忽暗,不甚清晰,内里的气泡和斑纹也瞧不见了,显得晶莹剔透,浑然一体。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幅画面,他想象着冬青串遍街巷,在市集的角落里找到一家卖桃花糖的小贩,和一群馋嘴的小孩子挤成堆,伸长手臂,递上铜钱,将好容易买来的糖果悉心放进纸包,嘴角洋溢出笑意……
这明明只是他的想象,他却仿佛看得见冬青脸上的神色,看得见被蓬勃的喜忧所牵动的,一颗年轻稚嫩、充满热忱的心。
他的心也跟着颤动,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动一根旧弦,却奏出了全然陌生的响动。
他被那响动撩拨着,心中漾开一阵涟漪,可涟漪的形貌却像是灯烛下的糖果,朦胧不清,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楚缘由。
他想得出了神,直到冬青提醒道:“师父不吃么,莫非今天的药不苦?”
“吃,吃,”他将桃花糖放在舌头上,细细品咂,发出满意的舒气声。闲下的手没处搁,索性落在冬青的头顶,口中柔声道:“看来你果真是长大了。”
干净白皙的束发带下面,藏着一只小小的麒麟,不知如今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忽然想要看上一看,可对方却像泥鳅似的,灵巧地躲开他的手指,并随口抱怨道:“早说过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卢正秋透过朦胧地白纱望向对面的人,隔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小的时候和现在确实不大一样,那时候,不论我怎么逗你开心,你都无动于衷。”
“逗我?”卢冬青挑起眉毛,“这又指的是何时的事?”
卢正秋轻笑道:“是咱们刚在三坪村住下时的事,你还记不记得,那时邻居送了两只布偶给你玩。”
卢冬青露出困惑的神色,闭着眼睛、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道:“我想起来了,两只布偶,一只大尾巴猴子,一只长耳朵兔子。”
“是啊,每只都憨态可掬,”卢正秋点头道,“你却和其他小孩子不同,不仅不把玩,连瞧也不瞧上一眼,每日只是埋头捧着医术,一行一行地念诵。我生怕你读书太猛,将脑筋读傻,就……”
没等他说完,对方便接过他的话茬,迫不及待道:“就拿出那两只布偶,左右手各自套上一个,蹲在桌子后面,演戏给我看。”
“没错,”卢正秋满意点头,“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那么非同寻常的画面,想忘也很难忘的了。”
“真的?你那时候可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笑脸都不愿意赏我一个。害得我坐立不安,明明一把年纪,却慌张得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