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一面上下打量他,一面问道:“寻人?寻什么人?”
卢正秋见状,立刻上前接过话头,一面拍着徒弟的肩膀,一面补充道:“是这样,这孩子有个舅舅,十几年没见了,听说他在羽山的瓷窑里面做荡釉的手艺活儿,我就带他来拜会拜会……”见老板娘仍面带疑色,便缩缩脖子,道:“这不是外面世道不景气么,我们实在没地方可去了……”
说完,还特地抖了抖风尘仆仆的袖筒。
老板娘瞧见扑簌落下的土灰,神色总算缓和下来,多半是信了方才的说辞,将两人当成投奔亲戚的流浪汉。
她回过头,往角落里一指:“二位先坐吧,我去温点水,给你们暖暖身子。”
两人点头谢过,在一张小桌旁落座,没过多久,老板娘就端来一只生锈的铜壶,两盏褪色的粗碗:“小店没酒没茶,只有点山泉水了,好歹是清的,将就喝吧。”
“足够了,多谢,多谢。”卢正秋拱手致谢,而后捧起清冽见底的碗,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边咽边感慨,“哎哟,渴死我了,冬青,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喝。”
“哦。”卢冬青见状,也学着师父的样子,端起茶碗海灌起来,末了用袖子在嘴边胡乱一抹,把水花抹得满脸都是。
两人的作态总算打消了旁人的疑惑,这房间里的二三十道目光总算收回鞘中,不再理会他们。
只有老板娘还瞧着两人,好奇道:“你们要找的舅舅,在哪个瓷窑做活啊?”
她的语气已全然没有方才的警觉,倒透着几分关切之意。
卢正秋将茶碗放下,摇着头道:“唉,说来惭愧,我们实在太久没有联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做活儿,只知道离梧桐镇不远。嗳,老板娘,敢问这附近有几家瓷窑啊?”
老板娘把眉头一拧,哀声叹气道:“嘿呦,看来你们是真不了解情况,别说附近了,整个羽山还开工的瓷窑,也就只剩三五家,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怎会如此?”卢正秋惊道,“羽山瓷器闻名遐迩,禹国上下无人不晓,为何会衰败得只剩下三五家?”
“名声?”老板娘摇摇头,“名声能当饭吃么,想要烧出好瓷,要有好泥好水,更要耗时耗力,本来就不是什么赚钱的活计,咱们这儿的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知朝廷动动嘴皮子,就把赋税翻了一倍,咱们烧出的瓷,挖出的石,全都缴到官老爷手里,自己只能挨饿受穷喽。”
赋税翻倍的事卢正秋早有耳闻,卢冬青却是头一回听说,大为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老板娘点头,望向他的眼神中添了几分怜惜,“我家那口子以前也是采石的一把好手,后来还不是摔断了腿,只能留在家里刷盘子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羽山?”
“还不是因为九年前,出了个叛臣贼子……唉,跟你们说也没用,皇城里的事儿咱能管得着么,”她倾身凑到两人之间,一面抬手指向靠窗的桌子,一面低声道,“瞧见那几位爷没,他们就是瓷窑里的工匠,就住在咱镇子上,你们先去问问吧。”
“多谢老板娘指点。”卢正秋抱拳道。
“甭谢了,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老板娘冲他摆摆手,拎着铜壶转身往后厨去了。
卢正秋往她所指的桌旁瞥去,瞧见那群工匠,大约有十来人,有精壮的汉子,也有佝偻的老人,还有两个穿着男式衫裤的束发姑娘,高矮胖瘦各异,但面相都透着疲惫。
他打算去攀谈几句,打听打听状况,刚想起身,冬青便喊住他:“师父,这次我去吧。”
卢正秋回过头,挑眉道:“你可还记得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卢冬青道:“自然记得。”
卢正秋见他神色坚决,便没有阻止,点头道:“去吧。”
卢冬青便起身往那桌边走去。
两处隔着一条厅堂,青年的背影渐渐走远,在那群人身边停下,点头哈腰,体态谦卑,不一会儿便与对方攀谈起来。
卢正秋在远处望着,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孩子学什么都快,连油嘴滑舌装模作样的技巧,都学得这么快。
他本性内敛,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为了从陌生人口中套出消息,却能够将自己伪装成另一副样子。
他想做的事,哪怕再勉强,也总能够做得到,好比蜗牛爬杆,动作笨拙缓慢,不值一提,但在你不留神的时候,他便已经爬上九尺杆头。
随着年纪渐渐长大,这股倔劲儿非但没有减少,反倒更加蓬勃地在他身子里生长。
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折返回来。
看他的神色,多半是问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眉毛舒展着,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用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桌对面的师父,手指下意识地轻敲桌面。
他就像是初次抓住猎物的猎犬,迫不及待地摇动尾巴,想要在师父面前炫耀一番。
卢正秋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便配合地倾身向前,越过狭窄的木桌,将耳朵送到他嘴边。
哪知冬青尚未开口,便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老板娘!我的红烧肉还没好吗——?”
声音穿过厅堂,嘹亮而富有穿透力,仿佛一声惊雷划破沉闷的空气。
红烧肉三个抑扬顿挫的字眼,更像石头一般落进每个人面前清汤寡水的破碗里,激荡出千层波澜。
包含卢冬青在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喊话的人身上。
第23章 道阻且长(六)
喊话人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反倒变本加厉地扯起嗓子:“老板娘,我要饿死啦,等不及啦——”
就连卢冬青也暗暗惊讶,不论是谁,能有如此我行我素的气度,一定不是普通人。
然而,坐在角落里喊话的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江洋大盗,而是一个乞丐。
乞丐个子不高,头上顶着一只破花帽子,比脑壳大了一圈,帽檐斜塌下来,盖在眉毛上。
乞丐身上穿的东西很难称之为衣服,最多只能算是几张破布胡乱缝在一起,补丁深一块浅一块,脏得像是三天没有洗过。
从外貌上看,他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乞丐,甚至比同僚更落魄几分。
然而,在这间小酒馆里,人人都喝着煮白水,吃着清汤面,他却敢问老板娘要红烧肉吃。
卢冬青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心道,此人多半是患了疯病,脑子不太清楚,痴人说起梦来。
但他很快听见老板娘的声音自后厨传来:“就快好了,再等一会儿——”
随着她的话,果真隐隐有香味从后厨的方向飘出,是肥厚的肉脂入油烹炸的鲜香。
这香味渐渐漫入厅堂,使得满堂的客人忍不住吞起口水。
乞丐仍不满足,扯着嗓子嚷嚷:“快点,快点,我的肚子已经饿扁了,再没有红烧肉,我只能活吞跳蚤了。”
他的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胡乱抓挠,不一会儿便抓出一只跳蚤来。
他将跳蚤捏在指间,翻来覆去瞧了一圈,真的往嘴里一丢,牙齿一合,咀嚼出咔哧咔哧的脆响。
卢冬青全程盯着他看,在听见咀嚼跳蚤的声音时,背上起了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别开眼睛。
乞丐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卢冬青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视线投向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试图辨出他的身份。
可是他的脸实在太脏,脏得已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别说身份,连年纪都辨不清。
他的嗓音嘹亮,吐字铿锵有力,若不是刻意伪装,至少年纪应该不大。
终于,老板娘从后厨钻出来,一路小跑,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烧肉,焦红色的肉皮又软又烫,随着她的脚步轻颤。
她在乞丐对面停下,将发烫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又在碗沿上架了一双筷子。
乞丐连谢也不谢,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处满意的哼声,呸的一声把嘴里的跳蚤碎壳吐在地上。
他一手端起碗,一手抄起筷子,不顾滋滋的热气,夹起大块的红烧肉,囫囵地往嘴里吞。
他的吃相粗鲁野蛮,汤汁溅得倒处都是,他不管不顾,一边嚼一边念叨:“嫩倒是挺嫩,就是盐太少,还不如我身上的跳蚤咸。”
这话一说出口,老板娘的脸已经拧成一团:“别……别说了。”
世上怎会有人拿红烧肉和跳蚤比味道。
食客们的食欲迅速消退,转而捧起自己面前的清汤面和水煮白菜,至少,清汤里没有脏兮兮的东西。
只有一个人除外,便是卢正秋。
老板娘退到师徒两人的桌旁时,卢正秋将她喊住,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那种红烧肉还有没有卖?怎么卖啊?”
老板娘挑起眉毛看着他:“你要买?”
他点点头,“我们赶了半个月的路,已许久没能好好吃顿肉了,”说到此处,随手往身边一指道,“我这小徒弟还在长身子呢。”
卢冬青:“……我此刻并不是很想吃肉。”
卢正秋和善道:“好徒儿,不必勉强,为师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的。”
卢冬青:“……我没有勉强,是真的不想吃,师父若是自己嘴馋,直言也无妨。”
卢正秋:“……”
老板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摇头道:“不管你们谁想吃,我也没得卖了。”
卢正秋闻言,惊讶道:“为何?”
“今年入冬,镇上养猪的农户搬走了一大半,有钱也买不到鲜肉,今日最后一点都在刚才那碗里了,连我自己都没得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