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么,”男子点头称是,“本来我也这么说,可徒弟性子调皮得很,打小没出过远门,非得自己骑马,见见世面。”
一旁的青年本来埋头喝茶,听到这一句,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到桌上。
掌柜瞧着他,眼睛笑成两条月牙:“原来是头一次出门,难怪这么拘谨,来来来,多喝点。”说着又给他添了满满一碗茶。
待掌柜退开后,卢冬青才将茶碗放下,苦着脸低声道:“师父,咱也不用演得这么夸张吧。”
卢正秋倒是淡定的很,一面喝茶,一面悠悠道:“哪里夸张了,从小没出过门的,非要自己骑马的,不都是你么?”
卢冬青端起茶碗,将茶汤灌进肚子,目光在四下巡视。
他的确是第一次外出,幼时他随爹娘住在都城,后来又随师父藏进深山,直到十九岁,他才终于踏入一心所向往的江湖中。
但江湖并不斑斓多彩,反而像是碗里的粗茶,又涩又淡,连茶汤都灰蒙蒙的。
从出发以来,两人已经走了半月有余,马道蜿蜒连绵,仿佛串珠的线绳,将城池和驿站串在一起,所谓旅程,便是从绳上的一个点挪到另一个点,喂饱马儿,填饱肚子,倒头睡觉,次日继续向前。
卢正秋瞧见他东张西望,问道:“这一次出门,觉得这江湖如何?”
卢冬青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摊,轻叹道:“像是猛虎被抽了魂魄,关进笼子里,从头到脚不剩半点生气。”
这一路上,他的脸一直如这般绷着,此时才终于将一声叹息吁出口。
卢正秋瞧着他,隐隐约约想起从前那个巷子里的小孩儿,仰着脖子,瓮声瓮气地追问自己“江湖是什么模样”。
少年好容易才长大,江湖却老得这样快。
想到此处,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他忽然转过身,朝着店家的背影问:“掌柜的,你这里除了茶,还有没有酒肉饭菜啊?”
掌柜本在洗茶碗,听到卢正秋的询问,提声道:“小店就我一个人看着,采茶烧茶,哪还有功夫准备酒肉饭菜来卖?”
卢正秋又问:“可你自己总要开灶吃饭的吧?”
“哎呦,我自己吃的对付,菜园子里随便薅上一把,不够就再去山里挖点野菜,煮碗清汤面条,就是一顿饭。”
“那今日能不能多煮两碗?”
很少见到这般执着的客人,回过头道:“今日是藤三七和苦菜煮面,只要你们不嫌苦。”
“苦……”卢正秋的眉头拧了起来。
卢冬青却插话道:“前者明目降燥,后者祛湿驱寒,都是入药的好东西,苦些也无妨。”
掌柜听了他的话,当即停下手里的动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二位莫非是大夫?”
卢冬青点点头。
掌柜的眼睛亮起来:“能不能给我家的宝贝毛毛瞧瞧病?”
卢冬青也跟着一惊:“怎么,您家中有孩子生病吗?”
掌柜已经回到屋子里,很快又出来,怀中多了一只小家伙,两只耳朵又长又耷拉,鼻头湿漉漉的,嘴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是一只土狗。
虽然名字叫毛毛,可它身上实在没什么毛,黄澄澄的皮贴着骨架,瘦溜溜地像一条腊肠。
卢冬青有些发怔,本来给人瞧病和给狗瞧病,法子是不大一样的,但瞧见掌柜恳切的眼神,他实在不好拒绝。
他横下心来,问道:“毛毛怎么了?”
掌柜苦着脸道:“毛毛这些天总是不肯吃东西,我以为是最近的馒头饼子太清淡,该开开荤了,特地走了三里地去买肉,可它见了肉也没从前精神,连骨头也不啃了。大夫,您给瞧瞧呗?”说着,托着毛毛的两腋,将它递给对面的人。
卢冬青从前在三坪村所见的狗都是看家猛犬,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土狗,试探着接过,一只手将腊肠似的小家伙托在臂弯里,另一只手在它嘴边逗弄:“把舌头伸出来。”
毛毛起先不动,被陌生人耐心地逗了一会儿,忽然汪汪叫出声,吐出舌头往他脸上舔去。
“唔唔——”卢冬青被舔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又被凳子腿绊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半边儿脸上湿漉漉,热腾腾,毛毛从他怀里钻出来,扑到他的胸口,用两只前爪扒着他的肩膀,又叫又跳,舌头往另一半脸上舔。
卢正秋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看来小家伙很喜欢你啊,莫非这就是同类相惜么?”
“同类??”卢冬青委屈。
他使劲浑身解数,好容易才将毛毛按回怀里,总算能仔细观察它的舌头:“舌苔很厚,怕不是最近吃得太干了。”
掌柜翻着眼皮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卢冬青又道:“往后喂给它的东西里多掺些水吧,譬如今日的面汤就很好。”
“晓得了晓得了。”掌柜直点头,末了对撒欢不停的土狗道,“毛毛,过来,别唐突了客人。”
毛毛意犹未尽地嗷了几声,跟随主人走开了,只剩下卢冬青还坐在地上出神。
他坐的地方,碰巧就在师父的凳子旁边。
卢正秋垂下视线,用手指戳徒弟的脑门:“又发什么呆呢?”
卢冬青眨了眨眼,仰起头道:“虽说没了猛虎,还是有些可爱的小生灵的。”
卢正秋怔了片刻,柔声道:“可不是么。”
他说这话时眉眼舒展,微风轻轻拂起他的头发,也浮起他宽敞的衣袖,深黑色的长衫将肩膀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
卢冬青仰着头,刚好瞧见这人修长的颈线,一端连着深陷的锁骨,另一端则接上干净舒展的下颚轮廓。
自从个子渐渐长高,渐渐超过师父的肩膀,他便没有再仰头瞧过师父了。
而师父的脸庞是愈发好看了。
他明明早就瞧过无数次,却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似的。
他明明已瞧了许多年,却像是永远瞧不够似的。
微风拂起卢正秋的发丝,发丝本就束得随意,有几缕从肩膀上滑落,落在冬青的额头上,蹭过额间的束发带,留下细微的、难以言说的痒意。
冬青忍不住抬起手,指尖摸上师父的脸颊。
第19章 道阻且长(二)
指尖触到微凉的肌肤,卢冬青不由得一怔。
他尚未回过神来,眼前还有些朦胧,连自己也不清楚方才为何会做出这般唐突的举动。
因为师父太过好看,所以忍不住想要触碰——这个念头才刚刚划过脑海,便化作一阵灼烧般的罪恶感,令他无地自容。
万幸的是卢正秋并没有询问理由,因为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二位,面煮好了,趁热吃吧。”
“哦,好的!”卢正秋提声应过,便俯下身向面前的青年伸出手:“咱们走吧。“
冬青眨了眨眼,拉着师父的手,从地上站起身。
清汤面冒着热气,掌柜为了表示感谢,特地放了两颗鸡蛋,点了几滴香油,汤水表面泛着诱人的粼光。
然而不论鸡蛋还是香油的味道,卢冬青都没有心思品尝。
他佯装埋头喝汤,实则躲在热气后面,偷瞄师父的脸色。
卢正秋的神色与平时毫无分别,在囫囵吞下鸡蛋的时候,他的嘴边浮起一丝笑意,眉眼舒展,甚是满足。
卢冬青这才将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不再感到惶恐。
惶恐淡去,失落却隐隐浮上心头。
在师父眼里,恐怕自己还是个索求亲昵的小孩子罢了。
两人吃过饭,又陪着毛毛玩耍了一会儿,耽搁了不少时光,才迟迟上路。待到夜降时,也没能到达下一处城镇。
前后只有夹道的树林,层叠的枝桠渐渐被夜色淹没,马儿已累得走不动,低着头,不情愿地迈着碎步,而城墙还远远地浮在视线尽头。
两人只得在路边找了一处遮风避雨的破庙,勉强住上一晚。
庙里荒无人烟,连乌鸦的踪迹也看不见,只有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立着,肩头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卢冬青在林子里拾了一些柴火,用火折引燃,将煮药的药壶支在上面,蹲在炉旁扇扇子。
渐渐地,壶里的药味飘起来,裹在淡淡的白雾里,很快便充满狭窄的房间。
“真是苦啊……”卢正秋闻到这味道,眉心和鼻跟一起打皱,皱成拧巴的一团。
“苦也没办法,快喝吧。”卢冬青将熬好的药端到师父面前,“已经吹凉了。”
卢正秋微微一怔,笑道:“爱徒如此体贴,看来我非喝不行了。”
卢冬青借着夜色的掩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直目送他将药汤一滴不漏地喝进肚子,才执起他的手,将心翻到眼皮底下,仔细检查。
掌心的青藤仿佛离水枯萎的枝条,原本的绿色已褪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灰斑。
“是否还觉得痛?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都没有,”卢正秋轻描淡写道,“说实话,这点小伤,还不如你当年咬的疼。”
“咬的?”冬青一怔,“我几时咬过师父的手?”
卢正秋笑道:“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
卢冬青的脸唰地红了,眨了眨眼,追问道:“究竟是几时的事?”
“你当真要听?”
“当然要听!”
“好吧,”卢正秋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想当年,也是在这样一间狭窄破败的地方……”
与冬青急躁的反应不同,他说得很慢,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柔和。
于他而言,在满满长夜之中追忆往昔,好比在喝下一碗涩苦的药汤后,再吃上一颗糖。
越是苦后的甜,越能够铭记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