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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童 (贾浪仙)


  灰衫人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甩甩袖子,出了府门。


第5章 第5章
  人走,茶已凉,而百灵端庄的坐姿文丝未动,像一尊全无生命的泥偶,厚重的脂粉掩盖住了脸色的死灰。
  绝望到,似乎觉得人生再没有出路了,这种感觉,上一次体验是什么时候了?正反都是死,唯一还有选择余地的,就是死的姿态了,是要粉身碎骨,还是保留全尸?本以为心早已死去早已化石,而今日,终究还是有所畏惧。明明知道自己所做所为全都是骗人的戏码,但最后,竟然会希冀能给秦爷留下一份,完好的结局。
  突然想起沙鸥的话,他说,师傅,你真正想用演技骗过的人,是你自己。
  夕阳渐斜,将门口人儿的影子拉长,终于投射在百灵身上。百灵有所察觉,回头。
  熟悉的脸,梦中常常出现的那张脸。
  眼光对上,沙鸥没有回避,反倒是走进了屋里。蹒跚着,步伐缓慢,每一脚前进都需要竹枝的支撑。走到百灵身前,沙鸥拉起了百灵的手,二人继续朝里走,一直到妆台前,沙鸥才回身,把百灵摁下坐位。百灵终于回过神来,正欲起身,被沙鸥一个猛回头重重按回去了。师徒沉默。
  沙鸥沾湿了巾帕,往帕子上倒了些茶油,擦拭起师傅脸上破损不堪的妆容。百灵低垂着眼眸,只看到洁白巾帕变得色彩驳杂,像打翻的调色盘,更像此刻的心情,莫名难状。
  沙鸥的手,温暖而柔软,过去的很多个年月,也曾有这么一双手,温柔抚过自己脸庞,呵护自己如若性命。百灵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迷离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雕梁画栋间,这双手温柔地抚触着自己,只是,嘴上却是终日的叹息。思绪飘渺间,这双柔软的手穿过自己双腋,托起自己,身体被拉伸的感觉终于将百灵拉回现实,眼神汇聚,最终锁定在眼前这张与梦中人相似的脸上。
  确定师傅能自己站直后,沙鸥才放心松了手,出手解了百灵腰际的束带,道:“听李四说,今早师傅休息没多久又起来了。待会给您换了亵衣,好好睡一觉去,烦心事别带入梦里。”说罢,拾了拄杖转身往暖阁走去。
  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其中某些雀跃的因子,即便是背影也藏不住。只是看着沙鸥蹒跚前行,百灵却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心情,这是多年相处积攒下来的心意相通。
  百灵快步上前,穿过腋下将沙鸥一把抱起。不知是被挠到了痒处,还是终于感受到师傅的疼爱,沙鸥咯咯大笑挣扎着下来,刚着地却又回身展开手臂扣住百灵脖颈,就这么让师傅吊着走。百灵自然出手托稳了身上的人,经过晾衣柱,沙鸥伸手拽下衣物,待百灵到了暖阁放下人,沙鸥回身便给师傅换衣裳,动作热情,嘴上却是却是沉默不语。
  百灵难得先忍不住,打破沉默:“在外边等多久了?”
  “那位爷刚走我就上来了,见师傅出神,就没进来……师傅,这些年,咱们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人,自然不懂体谅咱们挣扎的苦。听了好话,咱们就当及时行乐,且笑他一笑;听了难受,咱们看在银子的份上,就不较劲了,有得得先有失嘛。这也是您曾跟我讲的。”
  百灵没接话,而是径自问道:“伤怎么样了?”
  “伤口是好得差不多了,但留疤也是十有八九了。不过反正将来师傅也不用靠我供着,我自己值几个银两无所谓,只是那郑鸨头要后悔了。”沙鸥说着笑得狡黠。
  百灵眼光却一暗,道:“我走不了了。”
  沙鸥立刻敛起了笑容,脸上写满了疑惑与震惊:“怎么会!?”垂眸细想,又问道:“刚刚那位爷的干系?”
  百灵不言,倒是抱了沙鸥放在床沿,撸起他的裤管查看,结疤的伤口触目惊心,方才强按下的泪意似有卷土重来之势,于是立马起了身回避。
  再次返回时,百灵手里托了个盘子,盛着几根尖尖长长的东西,沙鸥看清了,才发现是几片芦荟,院子里莳花弄草的活儿自有小厮们干,但惟独那盆芦荟,师傅是亲自侍弄。
  正纳闷着,就见师傅拿刀片对半剖开,切成小片一块块贴在沙鸥伤痕累累的双腿上,待贴完又往贴合处滴了些药油,沙鸥只觉得师傅动作细致而温柔,芦荟触感清凉,倒是自在地闭了眼歪着脑袋享受,不再过问。
  百灵上药完毕,手有些酸麻,起身舒展,看见眼底的人。这些年沙鸥身子骨又长开了些,眉眼由原先的漂亮出落得越发英气,要是睁开了这双眼,英气之上,更要增加一份机灵。
  眼前这孩子,就是将来取代自己的人啊。童年的压抑、进蓬门为君开后的不易,到今儿下午沈越的刁难,千思万绪涌入眼帘,一时间,百灵心底五味杂陈,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突然被人就住了衣摆,只见沙鸥又往下拽了拽,百灵只得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孩子。
  沙鸥抚了抚师傅的脸,道:“小的时候,我常听我娘安慰我爹,有一段话,大概是这么说的‘只要活着,就肯定会有曲折。既然事儿迟早会来,那忧心还不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坦荡荡去迎接,能做好的,终究会做好。做不好的,再说吧。’还有一句,我是终生记着‘这世上,没有比死更大的事。’师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确定,但我不会怀疑的一点,就是师傅您一定会活下去,咬着牙你也会活着。”
  百灵垂眸,抬起眼已是盈满了笑意,却是问道:“你觉得自己更像娘还是爹?”
  虽然知道自己多嘴很可能会遭师傅白眼,但沙鸥着实没料到百灵会出此下问,转溜了两圈眼珠,才道:“论长相,爹娘我都有继承,但说到性格,那真是完全种了我娘。我爹天天板着脸,看着像有千斤担压着似的,而我娘,吃饱喝足睡的香,从来不见她有什么忧虑,凡事看得开,这点我可是一丝没落继承了。不过,我爹娘性子迥异,我印象中这么多年下来,都是举案齐眉,偶有罅隙,也是床头吵床尾和。”
  沙鸥注意着师傅神情变化,突然话锋一转,又道:“师傅,我知道你再苦也不会说,我不能替你担着,但还是希望师傅把道理听进去,看开些。我娘说‘没有比死更大的事’,我倒想改改‘这世上,没有比活更重要的事。’”
  沙鸥没见师傅言语表态,但却感受到自己的手掌被师傅握了握,默契使然,知道师傅已重新拿定主意,无须更多开导。困意一时涌上,沙鸥也顾不上躺的是谁的床,就这么沉沉睡下了。
  时日继续流走。
  三月初七,宜嫁娶、宜祈福、宜入宅,忌开市、忌求嗣。
  南越城小有名气的药材富商秦爷,没有如期上蓬门为君开赎走花魁百灵的消息,不胫而走。时隔两日,百灵在车厢里仍旧能耳闻一两句讨论,所幸百灵早已习惯别人的眼光与议论,满怀歆羡,抑或不怀好意,他都能够淡然处之。
  这几天的权衡以及之后的准备,让百灵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马车停下,百灵挑开帘子,一处不算轩昂的宅院,上书‘南窗寄傲’四字,这是一处安置临时出行官员的府邸。志深轩冕却偏爱泛咏皋攘,百灵早看透这些当官的利欲熏心之真面目,但每每亲见这种自我标榜的牌匾,百灵仍不由得自心底冷笑。随从正要上前招呼看门小厮打开府门,被百灵拦下,转而亲自上前询问。
  门口小厮见眼前来访的客人虽打扮素净,一身衣裳却裁剪精良,衬得身姿越发挺拔,行走间自有不凡之气,更遑论公子身后马车的装饰奢华,随从车夫行为举止间透露的训练有素,这些下人多年侍奉,也算是见过世面,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知道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便赶忙迎上前去:“这位公子是找我家主人吗?”
  百灵点头。
  看门小厮面露难色,道:“不好意思,我家主人今早出门,约摸午时才能回来。敢问公子名姓,若非要事,可由小的代为转告。”
  百灵思忖了会儿,才道:“不用了,我等你家主人回来。”
  “那就烦请公子随小的到会客厅等候吧。”小厮做了个请的的手势,百灵便随着小厮入屋了。
  官员多讲究行头,哪怕是短途赴任也要把行在装点得奢靡到令人咋舌,但百灵路过所见的厅堂摆设多简洁,会客厅也不过是几张桌椅,沈越节俭勤勉还真不是浪得虚名。百灵安坐后小厮便退下了,进来一个奉送茶水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一身丫头打扮,眼睛却极厉害,照面时只略一颔首,但在侍弄茶水的时候百灵仍感到姑娘用眼角余光检视自己,不由联想到初见那天沈越的眼神,所谓物随主人形,莫若如此。
  果然,这位眼神犀利姑娘先发起问来了:“奴婢玉漱,是沈爷的贴身丫鬟。敢问阁下是哪位公子?”
  百灵掂量了下,道:“在与你家爷交情少许,想必即便道了姓名姑娘也未曾耳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是蓬门为君开的百灵公子,对否?”
  百灵沉默着,蓦地莞尔一笑,即是默认。看来眼前这贴身丫鬟,倒是非一般的贴身啊。思及几天前沈越对自己的态度,百灵不再言语,想看看接下来这丫鬟对自己有什么表示。但却稍微出乎意料,玉漱之后只是给百灵添茶,举止间也是待客人该有的客套,并未有冒犯之举,百灵稍稍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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