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往回望去,却只见庭院深深,几许竹影耷拉在院墙之上,继而是脚步阵阵,不一会儿从院里出来几行兵士,往各处院落进发。沈鲤抚了抚眼角,信步跟去。
一路恍惚,待沈鲤回过神来,竟鬼使神差回到了最熟悉的一处院落。月洞门上嵌了‘水无月’仨字,石壁配上黛墨篆刻,更显冷硬。院中假山依旧,只是再无水流如歌,睡莲也早已湮灭殆尽,只剩几卷残叶,漂零水面。
沈鲤本就没什么贵重玩意儿,故而走进院子时,兵士已清点完毕。
兵士领头知道迎面而来的人物,是连王公公都要讨好的富贵闲人,故而堪堪朝沈鲤点头问候,便绕道往别处去了。
沈鲤踏进这所三进小院,搜刮后的室内一片狼藉,抽屉摔在地上,吐出一地零碎,都是些书笺,沈鲤突然捕捉到什么,正要快步上前,才往前走突然脚底一处顶硌,抬腿,发现是一枚白玉扳指
——是在沈府的第一个年头,给沈越庆祝生辰时送的那一只。
自生了罅隙,沈越就摘了这信物,小小一处变化,沈鲤却看进了心里。虽然沈越不再佩戴。但自己最终也没收回,为何会在自己屋里?
答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之后玉扳指遭沈越丢弃,丢回到这座院子。
沈鲤苦笑,将玉扳指拾起,摩挲片刻,将苦笑吞回嘴里,将扳指藏进广袖。
继续往前,来到散落一地的信笺前。过去沈鲤闲暇时,总会翻翻这些通信。自己忙碌脱不开身,但所谓见字如面,重读了信件就当跟这些少有的思念见过面了。所以,不待沈鲤俯身一一拾起,每一封信笺的内容,沈鲤都熟悉。俯身稍稍翻动,寸寸难舍涌上心头,可惜这些却是不得带走的禁忌,沈鲤叹息一声,正待起身时,瞥见一张牛皮纸在重重信笺伸出一角。
沈鲤捡起,展开,上面几痕墨迹淡淡:
——齐悦廿五年夏,适扬州,爷赠点心,是为‘浇切糖’,以此存念。
霎时眼中酸涩异常,沈鲤平息了片刻,将纸折好,塞入胸襟。生怕继续待下去,自己会恨不得搬空整座院子,只得咬牙起身,正要转身,眼角忽又扫到一处事物,定睛看去,是一块扔掷在地的豹皮毯子。
——老祖母那次看望为救疏桐而骨折的自己所赠。
沈鲤不由上前,摩挲过毛毯,细腻的触感勾起阵阵回忆。稍作犹疑,沈鲤最终横下新将毯子叠好,屋内找出一段绸带,将毯子绑在小腿,待衣摆放下,审视下瞧不出异样,才走出房去。
身上藏着‘赃物’,沈鲤本打算径直回马车上去,不料经过宣读圣旨的那座大院,沈家一众人等,竟被王吉发落到院墙处跪着。
沈鲤不可避免地与他们对上了眼。
老祖母真的不在其中,沈鲤心下一阵绞痛。
方才还是蔫耷耷的沈家一众下人,见了沈鲤,俱是横眉冷对。沈超垂眸,不知神情,而沈鲤最怕面对的沈越,此刻,再不见他眼中有忿忿,却是嘴角一撇,嘲讽之态尽显。
沈鲤知道自己该避开眼,可偏偏挪不开视线。
王吉本是翘腿端坐椅上,一旁有侍从太监殷勤打扇,一见沈鲤回来,立马站起,又是一脸谄笑,道:“丘老板!”转而吩咐身旁太监,“还不快请坐。”
沈鲤生怕沈家人跳出来揭底,忙婉拒道:“有劳王公公费心。只是我方才走着,突然又犯头疾病。到底帮不上公公的忙,我这闲人就先回车上等候吧。”
王吉忙上前,瞧了会儿沈鲤,担忧道:“丘老板昨儿才犯头疾,想必难以安眠,而今儿又清早出差,现看您脸色实在不好。这沈家一时半会抄不完,估计晚上才能完工。要不,丘老板别等了,回去请郎中瞧瞧要紧。”
沈鲤略加思忖,片刻才故作为难道:“好,多谢公公。”
“哪里哪里。”一边说着,王吉一边送沈鲤出了府门。
车马回到客栈,沈鲤看了天时,不过辰时,盘算了下,拿定主意,遂叫来小二问道:“和我同行的那位官爷,你还认得吗?
小二略微思考,回答道:“记得。”
沈鲤遂交代:“晚上他回来了,若问起我,就说我出去看郎中了。”说着,还塞了几块碎银子给小二。
小二低头一瞧,再抬首时已是笑容满面,连声应好。
出了客栈,沈鲤在一家镖局租了头坐骑,便纵马奔出城门。
许是因赶路心切,才不过一个时辰,便入了扬州城的门。过了检查,沈鲤长驱直入,径直抵达献王府门前,让小厮通报进去,不多时,一胖圆人物就出来了。
“侄儿!”
沈鲤不由得拧紧了眉——毕竟相认以来的这几年,子翀对沈鲤向来直呼‘寻壑’,只在听到沈鲤被迫投靠虎穴的经历后,慈爱之心满溢,就此一旦见面,‘侄儿’之唤便不绝于口。
待进了王府,踏上抄手游廊,阵阵丝竹入耳,走了几步便见‘暗香盈袖’里宾客满座,戏台上正扮演《灰栏记》。沈鲤子翀经过时,竟无一人侧目。当下沈鲤就对献王之众生起一股油然赞叹。二人绕开了亭子,转而进入一处花厅。
子翀热了炉火烧水,斟茶置盏间,问道:“你亲自冒险跑到这儿不容易,长话短说,好早些回去。”
沈鲤接过茶,道:“我从丞相处听得口风,说楚将军喂不熟,丞相有意借新政收缩兵权。”
子翀却答非所问,倒是哼起一段小曲儿:“一梦中十八年,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风霜雨雪……”
沈鲤听出其中关键,问道:“酒色财气?……你的意思是,楚将军有所图?”
“自邬太傅为相,对军资的把控是越发紧了。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呵呵……只有傀儡才符合邬丞相心意。”
沈鲤不由得提心,着急道:“如此这般,楚将军还靠得住?”
子翀替沈鲤满上茶,嗤笑道:“楚野恭战功赫赫,只要这尊西北门神不倒,国境的安宁就多一天,你放心,朝廷离不开他。你丈人再任性,这点道理,他不会不懂。”
“别拿我打笑。”
子翀捕捉到马脚,问道:“怎么,在邬家受了气?”
沈鲤摇头,搪塞道:“你也清楚,这桩婚事并非我愿,以后少提。”
子翀点头,转过话锋:“你让叮当空手回来,转而亲自造访,真的只为盘问楚野恭情况?”
沈鲤哑然,那些在心底盘旋已久的想法,此刻郁结在喉,说与不说,似乎都让沈鲤进退维谷。不堪面对子翀越发疑惑的眸子,沈鲤转而打量周遭,突地想起此处正是第二次拜访献王府时,自己与中门客射覆耍牌的地方。想起那晚沈越出资替自己给了牌款,而后每逢休假,见自己缩在水无月不出去,沈越总敦促去扬州找‘朋友’散散心……霎时间,满头满脑只剩下他的好,还有……最后一次见面,老祖母的郑重嘱咐,两相交织,最终让沈鲤破口:“沈越他被发配,充军西北。”
子翀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转而了然,问道:“你想借我之口,托楚野恭行个方便?”
“还有其他……爷,哦不,沈越虽是一介文官,可秉了祖上武将出身的习性,保持着练武习惯,闲时见他看书,《孙子》《尉缭子》是他最爱,他是顶有抱负的一人,而献王正是用人之时……”
子翀厉声打断道:“沈越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子翀似乎怒极,一时竟择不出词汇,片刻,才稍微缓了声,“你知道吗,要是事成,他会拿你怎样!”
“这我清楚!只是,你方才说人生在世,酒色财气总得图上一样。而我这辈子,只想图个心安理得……亏欠沈家太多,只要他们歹一日,我就彻夜辗转……所以,子翀,”沈鲤站起,继而缓缓下跪,俯身,徐徐贴头在地——竟是朝子翀磕头。
“求叔叔成全。”
子翀眼眶酸涩,别过眼去,强忍许久,才出手扶起侄子:
“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还有续集,叫《天堂鸟》,算是二人的破镜重圆,放在长佩了,等攒多点再放回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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