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神思游弋间,只听得沈鲤笑道:“说来也怪,沈爷别见笑,百灵原先名姓,却是与沈爷同氏,单名一个‘鲤’字”。说罢,伸出左掌,右手食指在掌心书写,亮着眼眸,像个孩童般,在恶作剧之后急切地期待看大人的反应。
饶是沈越不苟言笑,此时也被这奇妙缘分给逗了一逗“那倒有趣了。”话锋一转,又道:“你找我赎你,不会就是因着攀宗容易吧?同姓确实是缘分,但以后到了府里,也不可张扬。”
气氛瞬间僵住。
沈鲤渐渐收住笑声,敛起笑意,抬眸,这是这些天以来沈鲤第一次直直地与沈越对视。沈越只见沈鲤眼神清亮,眼底一片坦荡,良久,片语自他唇瓣溢出:“好,沈爷说的,我都做到。”语调依旧温温软软,与过去一贯的笑无异:温和,却不带任何温度。
沈越自知失言,但却丝毫没有歉意,毕竟,对于沈鲤这样子的人,该交代的话,哪怕伤和气,也必须事先说清楚,免得后来多事。
至此,沈越不再发语,二人遂沉默下来,直至抵达目的地。
回到蓬门为君开,沈鲤第一时间向郑鸨头提起此事,一切好说,但听闻沈越要求秘密赎走百灵,郑鸨头果然眉头紧皱,不过一听额外再加三千两银子,郑鸨头向来只管最实在的利益,便答应下来了。
返回天籁阁,沙鸥难得冷淡,沈鲤已事先料到,便也随他去,任他替自己收拾些东西。冷战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清晨,蓬门为君开一片冷清,沈越派来的小厮上门接人,沈鲤踏出阁门要随了人去,沙鸥突地从房里冲出来。
沙鸥冲到沈鲤面前,一把把师傅拽进怀抱里,双臂扣得死死,每一口呼吸都极深沉,似要把师傅所有气息扣留在自己身体里。良久,才抬起深埋的脑袋,哽咽着,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吐出:“师傅,你莫笑话我……哪怕是为妓、为奴,只要作为个人,就避不开会产生情感。”
沙鸥小孩子气,想法古怪,近些日子更是放开了胆子在沈鲤面前胡言乱语,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同在,沈鲤难得在人前回抱了抱怀中孩子,用一贯的温柔说着一贯的客气话:“我走了,你多保重。”
沙鸥一听,哽咽爆发成嚎啕大哭,从师傅怀中挣出,毫无章法捶打着眼前的人。沈鲤怕惹人注目,赶紧捂了沙鸥的嘴,好容易止住了哭势,沈鲤回头吩咐一旁站着的李四:“扶他回去。”便头也不回走开了。
至此,百灵在南越城彻底销声匿迹。名震一时的蓬门为君开头牌红倌百灵的去处,在他走后第二日,便开始了众说纷纭的传闻。
有说百灵公子因秦爷毁约致使抑郁而终的,有说百灵公子厌倦情场而归退隐居的,也有说百灵公子为高人以黄金万两赎走的,更有甚者,传说皇帝对百灵公子一见倾心,遂收入宫中作为禁脔的……总而言之,名噪一时的百灵公子至此音信全无,徒留身后一片热闹传说。
而沈府,则多了一名沈越自南越侯爷府请来的名为沈鲤的近侍。
第8章 第 8 章
引章替沈鲤梳洗完毕,就出去准备早餐了。
沈鲤盯着铜镜里的人,素净一张脸,习惯了脂粉的粉饰,铅华未施难免苍白,即便是决心与过往彻底了断,但终究不希望以如此面目迎接未来,遂取了些粉饼、胭脂,细细在脸上装点。
熟能生巧的力道刚刚好,点缀过的脸颊,精致而不失淡雅,沈鲤往手上抹了些椰油,甜腻诱人一股香气,指骨笔直纤细,光泽饱满。
收拾完毕,沈鲤回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会来的引章,杵在桌旁直愣愣看着自己,一旁刚提进来的早餐盒子冒着阵阵热气。被抓住窥视把柄,引章当场红了脸,忙别过头去,手忙脚乱从食盒中取出各式早点,自餐盘腾空而起的热气熏得一张脸颊彻底红透。
沈鲤只觉这丫头的反应着实可爱:这才是十六七岁的的少年,悸动时该有的状态呀。
早餐不过些常规包点饺子类,配以清淡小粥。沈鲤偏素食,肉类只吃鱼肉,所以咬了口包子,发现里边包的叉烧馅,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放下了,喝了些许粥,稍微果腹,正欲让引章撤下去,恰好沈越进来。
沈鲤起了身问候,沈越没接话,只问道:“昨日沈超说才带你逛了府里半圈,你就告辞回房了,身体可好?”
“多谢沈爷关心,沈鲤身体无恙。只是想着沈总管日理万机,无需在我身上费心,再说,日后都随着沈爷,与其让沈总管费时带我闲逛,倒不如让我跟着沈总管学些事情。”
“用不着客气,带你走一遭,也是想让你跟沈超快些熟悉。待会我要出去办事,你跟着一起,趁早学了上手。”沈越说着,眼神落在桌面的餐点上,只见样样几乎都是满盘,只略微动了几筷子,便问:“吃不习惯?”
沈鲤正要说客气话,没想话未出口就被沈越识破,被抢白道:“你要真没心在此落脚,就尽管客气了去,过不好委屈的是你。”话一出口,沈越自觉不留情面,才稍微放缓口气,道:“有需要的尽管跟引章开口,我沈越既把你招来,就不至于在这些小事上跟你计较。”
沈越最后几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似乎轻而易举抵消了他在此之前的霸道,沈鲤只觉心底微微悸动,不好让沈越发现了去,遂垂了眼眉,软声答应。
温情归温情,回到正事上,沈越的雷厉风行可谓实至名归。原来在见沈鲤之前,今早因苏州府里出了些急事,沈越听闻立刻决策,吩咐沈超处理,早餐就此耽搁下了。从沈鲤那儿出来,沈越在厅里匆匆吃了些米面,便带了沈鲤和几个小厮出府办事了。
此一刻,,日头才不过刚刚升起。
南越城有小侯爷坐镇,县令不过摆设,申请连渠的批文第二天便下达,往北传至宫里的折子今早也得到回报,圣上批准了系列事宜。剩下的事情,再无难度只是繁琐有余,需要与涉及的县市沟通并组织人力修渠开道,远一些的城市,沈越派了几个可靠人物过去协商,近一些的几个,沈越便亲自出马敲定。
短短一天,沈鲤便觉得跑过的路比过去自己在蓬门为君开时一整月跑过的还要多,奔波于不同县市,脸上故作坚强,但还是难抵身体上的疲累。沈越似有所觉,安慰道:“连渠是个大工程,涉及人事众多,这几天会忙着些,你若想快些上手,就得多跟着我跑几趟。”
自清晨沈越一番教训话过后,沈鲤自知掩饰不过徒增烦恼,便道:“沈爷尽管放心,状态我私下调整,差使不会落下。”
沈越略微颔首,沉思些会儿,那神情,在沈鲤看来,似在想着怎么表达。好一会儿,沈越才道:“你之前有打听我底细,应该知道我在下南越之前,处死一名亲弟的事。”
这件事沈鲤确实打听时有所耳闻,这位亲弟在沈越这一辈排行第四,自小与沈越交好,沈越作为大哥也格外照顾,一路扶持。
只是,终究最险恶不过人心,这位亲弟与大哥交好,竟然是为了摆脱自己庶出身份的桎梏。人的欲望总是无底洞。
后来,这位亲弟渐渐不满足于沈越的供给,开始觊觎起沈府最高的地位,表面与大哥手足情意甚笃,背地里却筹谋多时,殊不知,沈越向来多疑,早有警觉,台面上继续配合演出,与亲弟虚与委蛇,私下却安排好眼线,亲弟一举一动皆逃不出沈越视线之内。
时机一到,沈越设了局,让其他族弟姐妹现场撞破,沈越起初还不敢置信,直至派人调查,确凿证据直指这位亲弟的滔天罪行,沈越才接受了这一事实,千夫所指之下,沈越以挥泪斩马谡之态,将这位亲弟送至官府,处以极刑。
沈鲤心思玲珑,自然清楚沈越突然提起这位亲弟,必然有所指。明白了沈越意思,沈鲤倒是洒脱一笑,一副轻松神态,抬眸,眼底却是一片郑重,正视着沈越,一字一句道:“沈爷,我既想脱离过往,便决定一心为主。沈爷好,我才会好,这一点沈鲤比谁都清楚。不求沈爷寄予厚望,但乞不当外人看待。”
与聪明人对话,果然省心,沈越唇角不由得沾了些笑意,问道:“你这保证,我能信多少?”
沈鲤垂眸,在脑海里迅速翻辞阅典,却发现,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有力证明自己的字眼。
沈越看沈鲤一声叹息,当下答案其实并不重要,毕竟,沈越既然敢把沈鲤招进来,自然有的是手段对付沈鲤。只是,难得难住了这张七窍玲珑嘴,让沈越有些得意,不觉好笑。
“日久见人心。”一字一句,沈鲤说得清楚。
五个字,让沈越有些错愕。
日久,有多久?这个问题有意思。但沈越只看了身旁的人一眼,眼神里有五分肯定,五分笑意。沈鲤的回答很让沈越满意,毕竟,这张嘴终于不再说虚话。一天的事儿处理完毕,暂无其他要交代的,沈越便闭了眼养神,脑中却思索着其他事。
沈鲤虽出身下贱,但见识胆识均非寻常。秦爷这条路断了之后,能够迅速冷静做出判断并进行筹备,敢于放下前嫌上门自荐。与小侯爷洽谈那次,自己所见是大场面掌控得游刃有余,而玉漱事后闲谈,也见得沈鲤心细出更甚一般姑娘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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