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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眼中有泪起,她努力抬起脸,不让泪水滴落下来,“大哥,我若是没有喜欢过人,如今自然不敢有怨。可一旦尝过了喜欢的滋味,从此日日夜夜,如刀剑加身。大哥没有喜欢过的人,或许不懂我的痛……”
  秦顾猛地侧头。
  他看着锦明的眼睛,笑容收敛,神色恍惚,“锦明,我曾经,是喜欢过一个人。”
  长廊一片寂静。
  秦顾伸手,慢慢抚摸过眼前雕花柱子。
  入手冰凉,像江南的雪。那时候,江南铺天盖地的大雪,从天上铺撒而下,笼在楚云平的身边,像雾一样。
  秦顾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外柔内刚,光彩不彰灼;有文而不自耀,有武而不示人……锦明,他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
  锦明听得心思遥遥,轻声问道:“那,大哥,为何不娶她入门?你并不像我,诸多受限啊。”
  秦顾收回手,笑了笑。往日京城中策马而过,满目春风的秦家大公子就又回来了。
  “后来,我把他杀了。”秦顾低着头,嗤笑一声。
  风冷烟沉,苦叶急遽下坠。锦明身子一僵,瞪大眼睛看过来。
  秦顾快步从她身边走过,拍了拍她的肩头,笑得不可自禁,“我说笑的,你莫不是当真了?和小时候一样容易被骗啊,锦明。”
  风舀起满廊寂静。
  心有结,不堪剪。
  


第15章 第 15 章
  宫内的石砖路,湿蒙蒙的。粉色衣衫的宫女提着纱帚仔细洒水,甫一抬头就听见了脚步声。
  先是细碎急促的一串串脚步,接着是内官尖锐的嗓音,在寒冬的正午,穿过了长而空阔的石道。
  “沈大人……皇上正在气头上呢,这几日宫内人仰马翻,真真是急煞咱家。”
  在第一个字跳出来时候,宫女已经跪倒在石砖上,沾了水的纱帚摆放在身侧,湿痕顺着裙摆沁上来。
  总管的鞋、侍卫的鞋,还有一双灰扑扑的皂靴。
  那双最不干净的靴子,发出轻微沉稳的声音,像冬天最后一片落下的叶子。
  沈从风走了几步,停在了红色宫墙下。
  墙头,一线遒枝,一点红梅。
  他离开京城的那天,也是经过这道长长石路,停在了这朵梅花下。
  八年前,也有个孩子站在深宫梅树下,还未长开的双眼在一树红粉下,柔软又清澈。
  没想到,这么些天了,这朵花还停在树上。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内官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掐细了嗓子,轻声道:“沈大人……皇上知道您临走那天看了这朵花几眼,回头就差人好生看着这棵树。原本新春将至,要把墙头的树枝全砍了干净,也就只留了这么一根。”
  沈从风抬头,眼底隐隐有光流动。
  树枝上唯一的一朵红梅,在寒风中抖了抖。
  那不是花。
  他淡淡一笑,大步往宫内走。身后的内官急急跟上去,脚步在空荡荡宫中渐隐渐去。
  跪坐在地的宫女终于抬起了头,往宫墙上看去。
  那不是一朵花。
  晋州的女儿家一出生,家中就会染一匹红锦,浸泡、浆打,待到出阁时,裁作身上火红嫁衣。
  现在,晋州最好的红锦,裁成梅花繁复的花瓣,缀在冬天枯枝上。
  她还记得,十八岁的圣上经过这道宫门时,那朵红梅刚好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机,落在他青色衣角上。
  后来,后来圣上说了什么呢……
  她怔怔看着那朵,墙外的花。
  风吹过一树明黄的腊梅,偏生腊梅长得很稳,只在湖面上摇晃了几下。
  苏易清蹲在浅滩上,随手捡了块石子往湖里一丢,打出一连串的水漂来。
  溅起的波纹还没平静下去,身后就叽叽喳喳响起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叫好声。
  他在这儿呆了三天了。
  先开始孩子们见了他的刀和柔软的衣衫,都怕得很。后来看他呆久了,时不时溜过去看一眼,一直到现在——
  “大哥哥,看鱼!”
  苏易清手腕一抖,一枚石子劲射而出,几乎同时,一条鱼翻着肚皮挺了上来。
  立刻就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也不顾冬天河水冰凉,脱了鞋挽了裤脚就下水把大鱼捞起。
  村中家家户户都已是要过年的景象了,也有孩子和他说,怕是撑船的老李头回家去,这几日不再来了。
  苏易清看了看眼前广阔湖面,第一次觉得,江南的水未免太多。
  倘若是中原,是塞北,哪怕遍地冰雪,他也飞得起来。
  现在他只好乖乖呆在村中,有一天没一天的等船夫来。
  一只手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苏易清回头,看见了一张痩黄弱怯的小姑娘的脸。
  那位小姑娘看他回头,怕得差点儿一声哭出来。
  并不能怪她胆儿小,实在是村中大部分孩子,都对这位好看又俊朗的哥哥有些害怕的。
  从小在泥地中打滚,有时候看见了外面来的,又脏又丑的饥民恶徒也不会害怕。可有些人,一身柔软的衣服,不是粗麻的满是补丁的;一柄明晃晃漂亮的刀,不是那些强盗背着的,缺了口的;和与所有灰尘满面的村民都不同的清朗气质。
  看到的第一眼,就生出了自卑的胆怯了。
  那姑娘低着头,看自己破了洞的鞋,涨红了一张脸,几乎要哭出来,颤着声音道:“阿娘问,问能不能借你的刀……村中的猪,原来的那柄刀,杀不动了。”
  苏易清愣了一下。
  他是不记得很多事,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刀。
  江湖人的朋友只有三个,热酒一壶,利刀一柄,快马一匹。
  热酒,在你失意寂寞流落江湖的时候,熨贴你的胃肠;利刀,在你孤身对敌的时候,杀出一条生路;快马,在你恣意天下的时候,带你狂奔四海。
  对于很多江湖人来说,刀剑是无法抛弃的朋友;而对于很多人来说,武器,是足以承载武道和心道的见证。
  若是其他江湖人站在这儿,只怕当场翻脸。
  他的刀还在,可他的武道,早已随着记忆一同流失在时间的角落。
  而村庄中火红的炭,软熟的菜,热闹闹迎接新春的人,都蒸腾着新鲜的生气。
  这才是人间。
  这是他并不熟悉的人间。
  过去的苏易清,站在高高的庙堂之上,哪怕行走江湖,也是一位身份高贵的朝廷命官。
  有些东西,距离太远,就看不见。
  他可能看得见剑气纵横下的江湖,但他看不见小村庄中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于是他也不知怎么想的,说了声好,就跟着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往村中走。
  他的刀是很快。
  苏易清在后来的一个时辰内,看到自己的刀经过了十多个人的手。从活猪到羊骨,沾上热腾腾的血,最后被擦干净递过来。
  坐在地上晒干菜的女人给他递了一个团子,放在手心里,软软白白的样子。
  苏易清站在人群的笑声里,觉得恍然有些不真实。
  直到一个孩子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钻进人群,急不可耐拉着他的手,大声嚷道:“船、船来啦。”
  苏易清猛地握紧刀,脚步轻点,往湖边急掠。
  平湖,渔舟,老翁,竹笠。
  无边烟湖,一点孤舟。
  苏易清提脚站上渔舟。
  老翁白发在斗笠下散落几缕,满是鸡皮的手抓着船桨,在湖面上荡开条条涟漪。
  几个转回,已离村落越来越远,唯有那借他刀用的姑娘,还跟在后面拼命地跑。
  湖上风颇大,吹得老人又脏又旧的衣服鼓荡起来。
  那只手抖抖索索扶了扶斗笠,露出苍老不堪的一张脸,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道:“客人的好刀,怎么沾上了牲畜的血气。”那声音又老又哑,像细石划过砂纸,难听得很。
  苏易清抱臂站在窄小船尾,闻言挑眉,道:“老人家也懂刀?”
  老人咳嗽一声,喘息道:“老朽不敢称懂,可公子何必脏了自己的刀。”言语间大有不平之意,接着指了指船尾的陶罐,让苏易清打开。
  苏易清蹲下身子,打开陶盖,属于草木灰、松香、蜂蜡的气味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草木灰三钱,松香两钱,蜂蜡四钱,细土一钱,制成一块养护刀剑的油脂。
  蜂蜡已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东西,来自江北潜江之畔的细土,筛了无数遍,方能得到细软、干净的一捧。
  而这一罐子,全是护刀油。
  苏易清的手停在罐子上,眼光一闪,郑重道:“那岂非是最干净的东西?相比沾满欲念与人血的刀剑,这怕是,这柄刀最干净的时候。”
  谈话间,小舟已行至簑草之畔,离村庄颇远了。
  老翁眼珠一转,往岸上看去,那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还跟在后面。
  小小的姑娘看着那条船越跑越远,捧着一包干馒头,又要哭出来。
  看到那条船忽地慢下来,她急忙往前跑。
  耳畔忽地轰隆一声,舟侧浪花激溅,竟成雪白水幕,直直朝岸上劈来!
  她腿一软,惊在当场,又听苏易清喝朝她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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