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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白衣中传出一声幽叹,“三十骑兵,对影飞军来说,够了。”
  话音未落,那位骑兵已策马往树后行来。
  苏易清扭头贴在树杆上,不料这一回头,两人几乎脸对脸贴在一起。
  马蹄声越来越近,楚云歌手心沁了一层汗。他的手腕轻轻一缩,那柄碧绿的箫露出短短一截。
  苏易清伸手按住了那截箫,摇头示意,手腕一震,一粒石子弹射而出,打在骑兵身后树枝上。
  积雪蓬蓬落了一地,沙拉作响。
  石子弹上树枝的一瞬间,一枝铁箭急速射来,将树干刺了个洞穿。
  那名骑兵回身查看的时候,楚云歌一把拽住苏易清的手腕,脚尖一点,在雪地间浮游着远去。
  他不能走人多显眼的地方,只捡人烟稀少树密林深的地方走,片刻之后,两人才停在一处山坡下。
  四周都是杂草枯枝,密密麻麻的灌木,落地的瞬间,雪飞玉溅。
  苏易清看清周围没什么人,就拨开一大片半人高的野草,要往深处走。
  走了三两步,没见到楚云歌动静,回头一看,他还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就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他这一拍,楚云歌的肩膀耸动一下,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苏易清皱眉,屈指急点他背后几处穴道,“你这几日,不曾打理过伤势?”
  “小寒山的销寒剑,岂是在下能够对付的。”楚云歌摇头叹笑,轻提脚尖,拨弄几下积雪,将血迹覆盖了。
  丰神俊朗的脸上,还横亘着一道刺眼血迹。苏易清看着他下巴上的血痕,神色迅速地恍惚了一下,莫名地伸手在他下巴上按了一按。
  等到他收回手时,才发现楚云歌幽幽地看着自己。
  苏易清不动声色地拈了拈手指,背过身子,往灌木后的蜿蜒小道走去。
  楚云歌眼珠古怪地转了一转,随即莞尔道:“我这张脸,阿清还算满意?”
  苏易清眼角余光,看见了一缕飞扬的白发。
  想起梦中那座临水高楼,黑发白衣的持箫公子,心中不免黯然。
  “不算好,实在有些太过显眼。”他避过心中一瞬幽思,老实回答。
  果不其然听见背后一声轻笑。
  楚云歌的笑声,大多数时候是让人一听而倍感舒悦的。
  可他接下来的话直接在苏易清心中砸了一块巨石。
  “阿清,我肺腑皆伤,方才与你在船上一战,强行催动内力。如今真气滞涩,经脉不畅,只怕飞不过影飞军的地界。”
  苏易清想,在船上的时候,还不如将他一掌拍下水。
  楚云歌束起一头白发,动作优雅从容,如云的衣角飞扬在冰雪之上,浮起一场大梦。
  “阿清,纵然楚家蛰藏之法十分精妙,你我二人也无寻常衣物更换。不若你从小径下山,躲开骑兵追击,往前方三个村中买两身农人衣裳……”
  “不好。”苏易清乌黑的眸子里,清光一闪,“楚云歌,我没有银子。”
  


第18章 第 18 章
  苏易清微微垂着眼睫,说得十分认真,楚云歌闻言一怔,笑意慢慢浮了上来。
  “二十三年来,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落得为银子发愁的境地。”声音里带着一转一折的叹息,广袖中的白皙手腕轻轻一翻,指尖上绽开一角银寒。
  苏易清愣了愣,还没伸手,那只手就如流云般滑进他的掌心又滑走。
  微凉,像一团游走无踪的雾。
  他本是为了打发两人之间颇有些尴尬的局面才多了一句嘴。现在看来,楚云歌这个人,似乎从来不会真正的生气。
  他的怒与哀,永远只在一瞬间,而笑意如冰山一重一重覆盖上来,谁也看不见下面的深渊如海。
  寒风,细雾,雪满山。
  在山坡下等了两个钟头,寒气密密地席卷,将手指都染得微微红,月色才浸染过来。
  两人松了口气,舒展筋骨,不再小心躲避在木丛中。
  苏易清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正要将刀取出来擦一擦,听见右侧枯草响了一阵。楚云歌悠悠靠近过来,不着痕迹在地上拂了一拂,本就不太显眼的灰尘顿时被震得干干净净,这才掀起下摆,跪坐在藤蔓上。
  “本就飞不动,省下力气做些别的不好么。”苏易清喃喃道,他现在多少明白一点儿,为什么有的人哪怕在逃命,也能从容淡定,如踏玉阶。
  “好,我自然听阿清的。”楚云歌扭头一笑,笑声清亮。月色倏忽划过树梢枯叶,如银洒落。
  苏易清闻言,反而挺直了脊背,往边上避了一避。
  有细微的声响在白色衣袖间传出来,苏易清眉头微皱,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的袖子。
  不多会儿,那截手腕带着一方小巧玲珑的碧玉盒探了出来。
  半掌大小,翠色如烟,在月光下映照下,煞是好看。
  楚云歌随手一拈,那枚玉盒咔嚓一声绽开,在白色手掌上摊开一捧青绿色。
  苏易清看着盒子中一方琥珀色的,还泛着甜香的透明脂膏在某人手上摇摇摆摆、颤颤巍巍,忍不住扶额,“虽然我是忘记了很多事,可总算没有记错,你这是在逃亡路上。”
  对面的人并不言语,只将盒子往他面前递了一递,见苏易清不动,才笑着解释道:“放心,无毒。”
  苏易清摇头,叹了一口气,才将那块脂膏扔进口中。一股浓甘香脂瞬间入口,而后有清甜自舌根泛上。
  “楚家的甘玉合膏,不曾叫阿清失望吧?”楚云歌弯了弯嘴角,习惯性掸了掸衣袖。
  动作的缝隙中,眼角的余光落在苏易清的脸上。
  秀眉飞扬,眼神清定,嘴角微抿。
  当初,这张脸带着他的刀,走进瑶州的时候,也是这样清定而寂寞,又带着微怔的天真。
  楚云歌摇了摇头,声音却带上了难言的惆怅。
  “我的母亲,出自江南名门叶家,一手点心做得极好。我少时不伤饥饱,唯贪清甘一味。”
  有八仙藕粉,银芽揉碎,淘以霜泉,入白蜜、茯苓、川贝,凝如雪片,屑玉一瓯;
  有白菱霜,老菱角四五斤,去壳洗净捣如泥,绞汁去渣待水澄,阴干,取粉;
  有夏凉粉,取子规山下粉草,茎叶秀丽,香甚檀藿,当暑食之,如仙人饮玉;
  有松花饼,松至三月而花,以杖扣其枝,纷纷坠落,调以蜜,作饼。
  春花秋月揽怀,人间至味得尝,可二十三年一晃而过,终究只能看当年水月镜花,心置炭火,沥沥洒血。
  苏易清眼神一动,后背僵直,默然无语。
  楚云歌眼神恍恍地展开衣袖,语气更显落寞,“如今想起来,母亲此生最大的幸事,不曾亲眼见楚家满门,一夜凋敝。”
  苏易清挣扎片刻,猛地站起身来,提脚就往山下走。
  “我去找两身寻常衣裳,去去便回。”
  山道间,冷月寒雪。
  楚云歌伸出那只洁白如莲的手,轻轻拂了拂额角白发。
  碎发下,他一贯笑得优雅从容。
  黑夜深浓,四下无灯,只有风吹过老林,沙沙响。周围都是起伏高低的土坡山石,在夜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
  不知有多少荒野坟地,有多少白骨磷磷,有多少无魂野鬼。
  他忽地抬手在胸间按了一按,似在忍受什么痛楚一般。过了片刻,在唇前虚握半拳,压抑着轻咳了一声。
  他一动不动,坐了一刻钟后,抬起脚往林中走。
  白衣簌簌,如花开落。
  苏易清心头郁躁,一气走出两里。此时山林俱寂,村落中灯火尽熄,他小心绕过影飞军的几个暗桩,在岔路上顿住了脚步。
  两条路,都铺着一层厚玉似的雪,在月光下耀耀生辉。
  一条通往山下村落,一条通往子规山上。
  楚云歌竭力掩盖在山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能让他逃出子规山后,又涉险返回?
  苏易清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不平静了。
  那道蓝色的身影停了停,终于折了回来,往山中走。
  冰晶覆盖的山中小路,如凝结的玉河,在山中无声涌动。
  江南的雪,和江南的雨一样,无端让人生起愁肠。
  苏易清走了数里之远,什么也没看见,正要放弃的时候,不经意看见脚下几道脚印。
  他沿着脚印走上山,顺利避开所有机关。
  苏易清又想起楚云歌引他下山,刻意显露出来的那些脚印与痕迹了。
  如果不是看见远处又一间小小的屋子,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楚云歌另一次手段。
  蓝色身影在夜色下深得发黑,他凝神往屋边走。
  一道寒光自林间飞出,白衣如烟生云起,带着半点怅然。
  楚云歌手持一杆出鞘玉箫,静静站在苏易清身前,微微挑着眉头,脸上竟还是笑着的。
  “阿清,又见面了。”
  苏易清微微一震。
  夜色是打碎了一地的墨,所有的心思在黑暗中翻搅,浓得发苦。
  白衣公子长身而立,神色平静,“阿清,你看,你永远不会信我。”
  是么……苏易清心头泛起苦来,他是真的,从来就不会信任么?
  可他只是,想要去得更明白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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