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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苏易清皱眉看着那柄剑。
  忽地,寒气漫漫地从剑刃上卷起,洁白手指低飞在碧玉上一击。
  手势优雅如鸿去雁来。
  缱绻寒光,如雾起灭,瞬间冲天而上。
  周围浪花猛地窜起数尺之高,将两人衣衫都打得半湿。
  苏易清手中一顿,那优美剑光轻飘飘脱身而出,往岸上飘去。
  他借势而起,紧追着白色衣摆往岸边掠去。
  两人都飞至空中的一瞬,楚云歌拧身回头,握住手中玉箫,直直朝身后苏易清刺去。
  微凉,尖利的剑尖,朝苏易清眉间刺去。
  他们离得太近,脚下无处借力,苏易清微微仰着头,定定看着那截剑光。
  那双映着剑光的眼睛,和当初江南夜雨中,一样亮。
  楚云歌看着手中的剑,看着他,心脏骤然一痛。
  冰凉剑尖斜了斜,从苏易清耳畔划过,带下一缕黑发,在空中飘扬。
  他下不去手,不论是截杀苏易清的雪夜,还是现在。
  楚云歌手腕翻转,剑刃当的一声,收回玉箫中。他伸手握住楚云歌,两人凌风而上,往岸上飘然飞去。
  他握得不甚用力,甚至只轻轻按住了苏易清的手腕。
  在他们跨上岸的一瞬间,就已分转开来。
  苏易清手腕上的那处皮肤,还带着他指尖的寒意。
  那么冷,那么,伤。
  如他开口的声音,褪去了高雅风致,带上了淡淡的无奈,“阿清,你永远不会信我,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
  苏易清站得很直,很磊落,很像他的心,永远干净利落,永远有用以衡量的准则。
  他只是不想错。
  如果当初的自己错了,就在记忆全失的现在,重新走一遍不同的路。
  所以,现在他走的路不能错,他信的楚云歌,也不能错。
  “阿清……你若有过半点真心,想要还我清白,也不算辜负当初三个月引以相知的日子了。可惜,现在的你,用尽一切力气想要摆脱当初的错,你心中所在乎的,永远只有你的准则而已。”
  楚云歌笑了笑,笑也有些凉,“阿清,回去吧。这样的你,于我而言,不如相忘。”
  


第17章 第 17 章
  承德门、崇文门。
  石渠阁、天禄阁。
  宫门上积雪早已打扫一空,干冷的寒气从青色石砖上泛上来。深宫尽头的肃然冷意,在金灿灿阳光下浓重得化不开。
  过了承光门,就能看见天子书房,广阳阁。
  两队素粉衣裙的宫娥无声跪在紧闭大门前,高阁屋檐上残留积雪,泛着晶莹亮光。
  被遮挡在重重宫门外的天地,从屋檐兽角上露出微微蓝意。大团的云散布在屋脊,灰白色。
  满宫寂静中,领路的公公早禁了声,趋步领沈从风走至大门前。
  漆黑的门,飞着洒金的纹路。
  沈从风眯起眼睛,停下了脚。侧门刚打开一条缝,一个圆滚滚的人就带着一卷书画滚了出来。
  那人出来之后,忙不迭先关上了门,才理好衣衫,朝阶下走来。
  “沈大人,”肥白脸上摆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见了这画,差点砍了我双手双脚去喂太一池的鱼啊。”
  沈从风叹了一口气,点头,从对方怀中抽出一卷画,“有劳王公公,两日后承月楼酒宴,还请赏光。”
  王怀德这才掐着笑意,指挥一队内侍往外走去。
  两列粉衣宫娥默然起身,衣裙簌簌,像落了一地的杏花。
  沈从风看了看手中画卷。
  韧滑的纸,蓄着稠稠的白,是来自徽州黟歙两县的上好宣纸。
  色如银光,坚结如玉,故名凝霜。
  他第一天走进百王坊的宁王府那一天,也曾见到过一尺凝霜,被一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抱在手上。
  那孩子急急跑过长廊,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软声道:“先生。”
  十岁的皇家少年,小心掩饰着内心欢喜,将那卷纸递给了他。“我无金铢美玉相赠,更不敢以俗物秽染师保,唯有一卷凝霜,敢酬先生。”
  那是沈从风二十多年,收到的第一份束脩。
  后来……他眼前的孩子走得越来越远,他案上的纸张,也从澄心纸换到了金粟笺、梅玉纸,从海月纸换到了吴中洒金、研描辉光……
  直到离京前,他将那卷画交给了王怀德。面对那张满是惊俱的脸,沈从风轻轻划过如凝光飞羽的纸张,说,去吧,陛下会看的。
  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紧闭的门后淌出少年般慵懒清雅,又高贵得不容抗拒的声音,“进来。”
  沈从风拂了拂衣袖,拾阶而上。
  门打开的时候,如莲清婉的笺香扑了满怀。
  三寸高的黑漆茶案上累着厚厚的奏折,沉沉的黑,惨惨的白,幽幽的金。
  年轻的帝王站在桌前,衣服是肃肃的青,像经年的一壶沉春。
  白楚,玄秦,青萧,赤王。
  楚云歌白衣翩跹,秦顾黑裘紫袖,王家所处锦州的红缎如火,和一叶萧天下的帝家青。
  听见门开阖的声音,萧宁笑盈盈回头,狭长凤眼中满是少年人的欣喜。
  沈从风弯腰行礼的动作被那抹幽沉的青色打断了。
  “先生!”伴随着一声孩子气的笑,那双白如琼玉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袍,“数日不见,先生安好?赵怀恩一路打点,先生可还满意?”
  沈从风小心将手拢回袖中,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
  “陛下,赵公公……已为逆党所杀。”
  身在随州时,来自京城深处的一卷圣谕,闲闲写了几句赵怀恩,就将他召回了京城。
  漆黑年轻的眼珠转了转,萧宁漫不经心松开了手中的衣袖,懒懒笑道:“先生何故与我如此生疏?区区一个赵怀恩,岂能伤了你我八年情谊。”他缓步在沈从风身边绕了一圈,声音颇有些轻佻,“死了一个赵怀恩,自然还有别人可供差遣,先生放心……”
  沈从风衣服下摆微微一震,一掀衣摆跪了下来,却将手中画卷持于胸前。
  甘清的莲花香气不知何时浓了起来。
  鹧鸪斑,遍体黑而有白斑点点,如鹧鸪臆上毛,取自海南沉,有莲花香。
  金冠黑发的帝王站在他眼前,定定看着那卷画。半晌,冷冷地开口道:“沈从风,你知道你拿的是什么。”
  沈从风低下头,平静道:“王家女儿的画像。”
  “好,好。”萧宁嗤笑一声,猛地掀开画卷,奋力扔在地上。
  银白宣纸铺散在地,像一尺上好的白绸,发着浅浅的光。
  那细腻如肌肤的纸上,画着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女。
  娥眉,雪肤,胭脂桃颊,梨花粉面。
  屋中陷入可怕的寂静,两人一跪一立,半晌无话。只有画上少女,并不知自己被无数人注视的命运,依旧在纸上巧笑倩兮。
  萧宁修长的眉毛挑了挑,漂亮的眼睛里,郁沉的云堆积成一片。
  他忽地伸出手,卷起沈从风一缕头发,静静看了片刻。
  “沈从风,你不该用这卷纸逼朕。”称呼一变,就带上了高高在上的凌然。
  “陛下,楚家已灭,秦家素来桀骜,唯有王氏。”
  他的头一痛,那只年轻的手猛地抓住了他一把头发,狠狠扼住。
  沈从风顿了顿,仿佛察觉不到痛楚,道:“唯有王家,向来摇摆不定,可堪一用。”
  抓住他头发的那只手很白,常年被宽大的衣袍遮住,带上了些不健康的苍白。
  那只手握得太紧,骨节咯咯一声,又顺着头发用指尖刮过沈从风的脸。
  “沈从风……你知道朕不纳后妃的原因。”声音薄凉,微冷,像一场梦。
  灰衣的中年人僵了僵,突地沉身伏地,将前额砸在地上。
  他的声音在五脏六腑间逡巡了不知几个来回,才从齿间蹦了出来。
  “臣不敢,陛下。”沈从风的手抓住光洁冰冷的青砖,几乎将平地抠出几个洞来,“那朵花,该谢了。”
  那朵宫墙上的,用锦州红锦制成的红梅,经历了半个冬天,该谢了。
  咚的一声巨响。
  萧宁猛地转身,将案上三足青釉小香炉掀翻在地,落了一地破碎的水光波影。
  “滚。”他淡淡地道。
  身后传来起身的声音,脚步声沉沉的,走到门前。
  “对了,”萧宁并不回头,捡起桌上一只狼毫,放至眼前,小心地拈去一根飞毛,“三十年内,王家女不得入后宫半步。”
  冰晶在树梢挂着,周围雪气弥漫。
  蓝白衣色的两人在雪地中僵持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阵阵。
  楚云歌眼神在林中游移,闪身避到树后。苏易清上下打量一番,见树头积雪颇厚,踩上去动静更大,就跟在楚云歌身后,往树后一避。
  两人挨得很近,衣角和衣角在风中交缠。
  楚云歌眼神一动,侧过头去,缓缓道:“沈从风和秦顾,把影飞军留在了瑶州。”
  苏易清揭过一根手指,在树杆上按了按,慢慢伏下身子,凝神谛听片刻,道:“三十匹马左右。”想了想又说,“散布在周围,在搜人。”
  树林极静,兵马的黑影偶尔在远处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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