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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苏易清半蹲在水边,轻轻拍了拍岸上乱石。顺着这条路,他未必会遇到一个顺心如意的答案,可如果现在不走,以后必定会,夜夜想起,都有迷惑与遗憾。
  “那就走吧,没什么好说的。”苏易清猛地拔刀,带起一连串璀璨水珠,四散在潭面上。
  他走进山洞,风吹过潭水,静悄悄水面又恢复了幽碧平静的模样。
  山洞高窄,显然是人力打造而成的。当年的江南楚家,势大根深,即便深山老林中,也有逃命山道、避身野屋,又是怎么折在沈从风手中的?
  苏易清一边想,一边小心打量周围石壁。脚下野草横生,山洞深幽,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周围都被黑暗笼罩,幽然生出诡异阴森的味道。
  直到拐了个弯,才看清前方数十米的亮光。苏易清手腕一抖,袖中石子打在路上,没见到什么动静,才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这儿,渐渐生出石阶来,缝隙中,野草挣扎着生长。
  苏易清走得不紧不慢。洞中有些过分的冷,他把手往袖中缩了缩。
  突地,脚步一顿。
  脚下轻微的响声在洞中格外清晰。
  他踩到了什么东西。是硬的砖石。
  雪地上似被人遮掩过,又让他一眼看出的痕迹;子规山上的阵法与机关,偏偏他走的这条路顺畅无比……
  脑中念头急转,苏易清心中一震,只听耳边隆隆之声如雷霆炸响,周围石壁嗡嗡震动,震碎一地土屑飞灰。
  他瞬间拧身飞出,脚步急点,往来路撤去。洞顶上飞灰扑扑掉落,他飞出数米,在飞出山洞的瞬间,眼前巨大石闸轰然坠地,瞬间就激起一阵浓灰,土腥气瞬间弥漫在整个石道里,灰尘迷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
  巨响震得脑海空白了片刻,片刻后,才在石闸前站稳了身子。
  灰粘在他的头发上,模样有些狼狈。苏易清扣了扣石头,苦笑一声。退路被堵死,他只能往前走。
  哪怕当年的官职给他留下了非同常人的敏锐,可他……的确是忘记了很多东西。
  于是,这一路走来,半点疑心都没起。
  楚云歌给他留了一条路。
  楚云歌,处处布置得小心又刻意,一路引导他往山洞中走来。等他走到山洞中,不经意触碰到机关,回去的路即刻被锁死。
  楚云歌费心劳力,要把自己逼出子规山。说到底,他还是不会信任现在的苏易清。
  苏易清摇了摇头,往山洞的另一边走。
  走出山洞,眼前登时一亮,风静天阔,脚下无数白林如霜。
  远处山势渐低,露出广阔平原,夹杂着数条如带溪水,点缀着细密茅屋。
  这儿,果真是出了子规山。
  苏易清抬头,峭壁难越。这条路,果真是用来逃命的一条路。
  百丈石壁,千钧石闸,都挡得了追兵。楚云歌倒是大方,轻易就用保命小路,把自己送出山。
  苏易清心情有些复杂,走了几步,看了眼弯弯曲曲遍是积雪的路,要往村落中走。
  往下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山洞边上,赫然有新碑一座。被积雪盖了个顶,冷冷地站在风中。
  地上的藤蔓都在难见大雪中冻死,枯黄的枝干千缠百绕,虬结成一团一团。
  哪怕在风中死去这么久,依然挣扎在地上,像是哪些游离在人间与幽冥的鬼,为一点生之残念,不肯归去。
  苏易清像被雷击中一般,慢慢慢慢扬起了头,死死朝墓碑上看过去。
  因为动作太过僵硬,他听见脖颈发出微微的咯一声。
  墓碑上的三个字。
  是楚云歌。
  四下垂帘的房间中,灯火忽闪。面容端正的中年人沉坐灯下,青烟微袅,使他脸色有些模糊难辨。
  “飞鹏在天?可惜……”沈从风翻开手中锦卷,手指不经意在墨字上拂过,发出极细微的沙拉声。
  立于门边的秦顾欠了欠身,灯光照不到他的眼。站在昏黑中,他紫衣如墨,眼如古井。
  “区区楚家,也敢掀浪。”秦顾恭敬道:“圣上英明,这等乱臣贼子……”话未说完,就被沈从风的手势打断了。
  沈从风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秦顾便不再言语,往门边更退一步,手却慢慢攥紧,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涟漪。
  他还是说错了话。
  楚家叛上作乱的底蕴不够,那四姓之中,还有……哪一家?
  他赶来随州的时候,赵公公已死,再一天后,随州城内迎来了沈从风。
  算起来,他们离开江南,不过才两天的功夫。
  秦顾的思维在昏暗房间里飘来飘去,他想了很多东西,江南的大火,死去的赵公公,忽然来到随州的沈从风……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沈从风悠悠站起,顺手拿起案上的锦卷。
  秦顾猛地一震,跪倒在地。
  那双偏瘦,有些长的手上,不经意地托着一卷锦卷。
  背面是,明黄色的锦卷。
  这是整个天下,最为尊贵的颜色。
  最明亮的颜色,最柔软的锦罗,承载了整个天下最尊贵、最凌厉、最无法逾越的命令。
  整个堂皇天下,露出柔软一角,落在这方锦卷中。
  秦顾的手在袖底微震。
  他不是为了害怕——从小到大,他在秦家高大宅邸中,看过很多来往的黄门郎。他也行走在深宫中,看到过先帝与当时的太子。
  可唯有这昏黑房间中,柔软飘忽的黄色,让他手心发湿。
  这就是天下。
  这就是,君王。
  哪怕身处斗室,他仍旧听见了帝王之令,仍旧,不得不跪拜一纸明黄。
  帝王之令……可布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年轻的帝王,早在登临帝位的时候,就跃跃欲试,急不可耐,像整个朝堂宣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何况四姓?
  秦顾笔直的脖颈弯了下去。
  而现在,那张足以让他跪倒的锦卷,轻飘飘落在沈从风手中。
  想来,这天下,也只有他不会为一纸帝王令,心神波动。
  秦顾忽然想到了三年前开始,起伏在京城中的流言。
  沈从风大人,和柔媚上,不举仕途,位极人臣。
  他见到沈从风的时候,觉得流言不过尔耳,可现在,那方黄色,从沈从风的指尖,一直燃烧到了秦顾的眼中。
  沈从风忽地一笑,将手中锦卷放回案上,哑声道:“陛下口谕,遣我回京。赵公公死在小寒山剑法下的消息,未免走漏得太快一些。”
  除非,从他们动身的那一刻开始,消息也长了脚往京城中飞。
  秦顾满头大汗,惶然抬头,急急道:“大人明鉴,在下不敢……”
  他的影子在烛火下摇摇晃晃。
  有飞蛾迎着火,往烛心中闯。
  沈从风有些惋惜地挑起那只飞蛾,漫叹道:“自然不是你。算来,你也数月未曾归家,不若趁此机会,与我一道归京。”
  他用商量的口吻,不容辩驳的语气,将秦顾打发出了门。
  走出门的一刻,秦顾看见地上水一样的月光,头痛得厉害。
  月华洒照一整个天下啊,哪怕……哪怕秦氏一族,得归蒙山,头顶上也永远站立着整个天下的主人。
  这才是,君王。
  楚云平,你必定,懂得比我早。
  心中似有野兽撕扯而过,留下深而长的痕迹。
  那年芝兰玉树,迎风而立,渭水之畔的,天下中心的,那一分江南啊。
  秦顾负手望天,有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第14章 第 14 章
  冷风像雾一样,慢慢透上来,将苏易清密密麻麻裹住了。
  他站在清朗日光下,觉得周围,满山风咽。
  那座新碑在雪中闪闪发亮,悬崖峭壁上枯枝野草投下的黑影,在墓碑上飘摇招展。
  苏易清站在雪地中,身后蜿蜒小路往村庄中无尽蔓延。
  楚云歌,楚云歌。
  他忽然一笑,手腕却忍不住抖了起来。
  是了,自他在城中醒来以后,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或许是楚云歌总是太过从容淡定,哪怕流亡途中,也优雅高贵如阁中帝子,满身风华。
  是以苏易清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位叫做楚云歌的故人,一旦被满山影飞军追上,就要化作刀下亡魂,化为新塚白骨。
  再高华的贵族弟子,再优雅的从容姿态,也会变作血和泥,在满山白骨里,变为游离野鬼。
  凉气将他的心团团包住了,寒风从胸口里奔涌而出,在身体里生长出利刃。
  那些骨血中的刀,拼命扯动记忆的阀门,撕扯得他脑袋剧痛如裂。
  太过于熟悉的感觉——曾经的他,必定是经过这样的彷徨与犹豫,必定也是想过,倘若楚云歌当真死了……
  可当初的苏易清,究竟做了什么?
  他猛地闭上眼睛,抱住了头。全身的血往头上涌,砰砰敲打着心中关死的门。
  枯树,惊鸟,新坟,薄雪。
  苏易清站在一场如梦的风烟中。
  他像是落入了一场轻梦中。
  梦里有青石砖的路,是沉沉的夜晚。
  转瞬,路边灯火如昼,如星河一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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