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儿,快、快来让哀家看看……”
让身边侍女将纪连翰呈上的礼物收储妥当,郭太后顾不得细细欣赏,双眼笑弯了似的,连忙向纪连翰唤道。
“儿臣见过母后,愿母后……”
纪连翰的祝词还没出口,郭太后笑意甚深,已经忍不住的抢了词儿。
“佳儿佳妇,佳儿佳妇。”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套话听多了,耳朵里早已没了反应。真正能让她感到快意的,是生辰之日儿子和媳妇跪在自己面前的一片心。
哥舒部是可月部的旧邻,所以郭太后自小对哥舒部之中的人和事都甚有好感。如今,这份好感也就自然而然的传递到了面前的哥舒宝珍身上。
哥舒宝珍残害王嗣的事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觉得他们还年轻,来日方长。哥舒宝珍不过是一时未得宠,才耍耍性子罢了,慢慢就会成熟。她第一次见哥舒宝珍看纪连翰的眼神时,就知道这姑娘的心早已被自己夫君栓的死死的,不会错。
哥舒宝珍在纪连翰身边都从未听过这般赞叹,更何况眼下是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她虽不常见太后,但能给予自己这般赞赏的人,这清辽城中又能有几人?鼻中一酸,心里忍不住的对郭太后越发亲近了起来。
“谢母后”她跪在纪连翰身旁,随着他的声音一齐谢恩。
“翰儿近来可还好?时常多进宫来看看母后……”
殿中摆放宴席桌椅的声音,人与人之间交谈的声音,宫廷丝竹班子细微调试乐器的声音,郭太后都似乎全然听而不见,眼中此刻只装着面前的一双璧人。
纪连翰对郭太后的感情很复杂。
是她一手残杀死了自己的父妃,让自己在这天地间从此沦落为孤儿;同样,也是她一手将自己养大,十几年的精心呵护和照料,这份心意是佯装不出来的。
幼时患病,她常常无日无夜的亲自照顾自己,不假手任何侍从。一次夜里,更是因为抱着哭闹不已的自己入睡而被火烛烫伤了手臂,那疤痕迄今还在。
这些都是事实,纪连翰也点滴都记在心头。
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为什么会同样这么难?
“孩儿一切都好,母后不必太过挂心”纪连翰说着一跪上前,温声说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毫无血脉相连的女人身上寻找那所谓的亲情。
长燕宫中父妃被人按着跪在她面前的那一幕,彷佛烙在纪连翰上心尖儿上一样。
“永远不要放过这个恶毒的女人——!”
那被撕扯之间的凄惨控诉,带着血泪长久的在这皇宫上悠悠盘旋。
可,天地渺长,幼时记忆终究被光阴之流渐渐冲散,父皇和父妃的样子无情的逐渐模糊起来,“亲情”二字,他又该去哪里寻找……?
“好,好——”
郭太后点头,拉着他的手,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了起来,充满怜爱。好像昨天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转眼之间,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一般的不舍。
“见过陛下”
纪连翰深知自己在众人面前不可怠慢了该有的礼节,与郭太后寒暄了两句之后,便立即对她一旁的纪连晟行礼。
即便他对这哥哥再不满,那人也毕竟是皇帝,在他没有确切的把握将他拉下马之前,必须做好人臣。
纪连晟似乎十分欣赏纪连翰和自己母亲刚才的那番交流,他不发一语,坐在龙椅中,面带笑容。
纪连翰行礼,他便坦然接受。
先前在昭耘殿的那番争执,仿佛在兄弟二人头顶的狭小天空上没有留下任何阴霾。
哥舒宝珍极少见过皇帝真身,见自己的夫君行礼,也便依了礼数,立即十二分恭敬的向纪连晟行礼。
但皇帝的态度对自己非常冷淡,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威仪让哥舒宝珍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纪连晟不待见哥舒宝珍,却也没有指责她一句。既然纪连翰想在他面前装出这幅恩爱有加夫唱妇随的模样,罢了,他也乐得陪着他一起演下去。
驱逐哥舒宝珍出清辽的事,先放一放吧。
继亲王们之后,便轮到了宫中女眷逐一向太后献礼。
皇后以及几位嫔妃都礼数周全,太后显然没了方才对着纪连翰和哥舒宝珍时那股热乎劲儿,却还是一一笑纳了媳妇们的心意。
齐歌看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便俯下身子,贴在纪连晟耳边,问是不是应该开宴了?
纪连晟扫了一眼光华殿中,都已各自就坐,这宗室齐聚一堂的场面确实十分养眼,点头道:“开吧。”
齐歌昂首一声传唤,殿中一角的丝竹班子立刻奏起了盛世玄光之音,音符高低舞动,与殿外极远处的起伏山峦彼此呼应。
宗室贵戚们坐在光华殿中等待着这皇宫中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
谁知,烧豆腐、煮青笋、灼菜心……
鱼贯而入的侍从们端上来的竟一盘一盘都是寻常百姓家的素菜,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论到清辽城闻名天下的皇宫盛宴,至简素淡如此,可是见所未见。
郭太后见自己大寿之际,那金玉容器中却装满着寒碜的素菜宴宾,心头冒火。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皇帝,不知这是怎么一份安排?
前几日宫中膳房给她过目的各样菜式,鱼肉山珍一一俱全,绝对不该是眼下这斋食。
纪连晟却已经动箸,神色淡然的夹起了白玉盘中一块豆腐,放进碗里。
他旁若无人的看了看碗中的那块豆腐,脸上突然会心一笑。
第31章 第三十章
宴席的菜虽然简单,这酒却是美到了极致。
桌上分别放着绯红剔透的樱桃酒和如琥珀般醇郁的枇杷酒,这酒只因每年宫中御制数量极少,通常便以赏赐的形式给朝臣私用,众人能在大宴上开封窖藏尝得一尝的机会也就十分难得。
既然是太后做寿的家宴,此次宫中便没有选用通常赐宴文武群臣时的烈酒,取而代之的是两种甘甜弥香的果酒。
纪连晟对这一年新酿的樱桃酒喜爱非常,执起白玉杯,进了少许几杯,却不碰那一旁的枇杷酒。
纪连翰则心不在焉,列坐在席中也是食之无味,拿起酒杯饮了再饮。
哥舒宝珍见纪连翰接连续饮的模样,像是在无声中排遣烦闷。她夹起一筷子菜,轻轻放在了纪连翰的碗中,又小心翼翼的收回了手。
纪连翰看了她一眼,目光漠然,似乎觉得她有些多事,继而又一饮而尽杯中之酒。
哥舒宝珍发现这哥儿俩对酒的喜好几乎惊人一致,都是只饮樱桃酒,根本不喝手边那同样清透惑人的枇杷酒。倒是其他宗亲和宫中女眷,对这滋润心肺的枇杷酒青睐有加。
直至宴席完毕,太后和皇帝都已尽兴离开,和宗室们再寒暄一遭,众人也就恭送璋王和王妃离席。纪连翰带着哥舒宝珍从光华殿出来,向着那西面的恒长门走去,宫中内侍前前后后打着宫灯伺候的周到。
“枇杷酒不好么?为什么王爷一口都没有尝?”哥舒宝珍见纪连翰全程和自己无话,心中索然,便随口找了个话题。
酒劲逸发,又是幽明月下,纪连翰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柔和。他正迈着前行的步子,听身旁的王妃问起,倒也没有回避,只是淡淡说道:“小时候喝的多,所以伤到了。”
说着,他的目光向远,定定看着那一条笔直通向恒长门的路。出了这西门,也就出了皇宫禁地,走向了宫廷的外苑。
哥舒宝珍出入皇宫的次数有限,对这里并不了解,纪连翰也很少提及这皇宫内苑中的事情。陪着他来到宫内的点点滴滴细节,都让她莫名有种新鲜感。
“一定是王爷小时候贪吃吧?”她取笑道。
纪连翰却没有再回应她。
她想更多的了解眼前人,可纪连翰却像是一本死死扣住难以翻开的书,分毫不可窥测。
气氛因一句话而变得尴尬,周围伺候的内侍们也都光顾着走路,不敢大声吭气。
出恒长门之前最后一处宫殿便是长燕宫,如今这座宫中已经空无一人,黑色的宫门紧闭,鎏金门匾在月下孤然长寂。
“倒不是”谁知,纪连翰开口,那声音落寞温柔的让哥舒宝珍陌生,“有些事,不能想……”
他在月下停步,抬眼看着那门匾。
内侍们见王爷突然停步,也就都停了下来,煌煌宫灯中的火光闪耀,一行人将那宫门前照耀的斑驳通明。
纪连翰站在那里,宛如雕像,一动不动。
“王爷?”哥舒宝珍见他的神情奇怪,连忙轻唤道,不知就里的一齐抬头看那门匾。
洁净,甚至一尘不染。
长——燕——宫,哥舒宝珍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正欲开口再问,却见纪连翰像要甩掉什么似的,一扭头就向前走。
她连忙快步追上去。
穿过恒长门,上了王府的马车,狭促的空间里只剩两人相对时,纪连翰靠坐车中,闭上了眼睛,并不看她。哥舒宝珍只能在他身旁,透过车窗,盯着那笔直道路上的宫柳,一枚一枚退出视线。
很快,御林军宫禁侍卫的禀报声宣告着王府马车已经完全出了皇城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