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收起了手中的玉石。
“知道么,这玉石是我父妃的……也是他被挫骨扬灰之后,唯一还陪着他的东西……”
纪连翰轻轻一句话,赵见之耳背根本听不清楚。
“那时我还没到五岁,我在那坟堆上爬了一天一夜,人都已经成灰了……这是唯一能捧回来的东西……,你不懂的……没有人懂……”
纪连翰转过身,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着。
他似乎从来都不在意是否有一个倾听者在身旁。
孤独,是生为一个皇子与生俱来必须吞咽的恩赐。
赵见之望着他踟躇而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只是一个被放大的孩子背影罢了。
一直以来,他眼中那震慑四方的璋王,第一次变得如此不真实起来。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赵见之在这件事上撑着胆子诓他,纪连翰清楚得很。但这几年在他眼皮底下,赵见之一直还算兢兢业业老老实实。他能够安分守己,纪连翰也就少了几分对他的杀心。
何况时局或许会变化,赵见之在朝中这几年混的不错,风生水起,品级稍低的京官间也算有几分能够团结他人一起举事的力量。若是突然覆手夺他的性命,朝臣之间兴许会翻起轩然大波。不值得。
纪连翰今日泄愤一通,心里也就畅快多了。
他曾想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徒单钦哲他一定可以尽忘前尘,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不知为什么,三年多的时间过去,那人的痕迹在自己的心里却越刻越深了。
为什么?
思忆无量之间,这颗心才砰然顿悟,原来一个人可以欺骗自己的理智,却往往很难欺骗自己的直觉。
人性本贱,拥在怀中时不懂得珍惜,却偏偏失去之后才开始苦苦相忆。
无数次梦中,纪连翰常常在眼前闪过封棺时钦哲的样子。
那人静静躺在木棺之中,与万种世事已无关联般神思杳然。双手合放在腹部之上,像是在保护着什么一样,但那隆起的腹部似乎再也没有熟悉的起伏呼吸。一切,嘎然静止在了一刻之间。
情债孽缘,从此远去。梵音绕梁,尘业空寂,一世的执念皆化为莲华清露,陶然秋风。
面前窗外舞动的风影,彷佛又将场景从梦境中牵了回来,纪连翰不堪的闭上眼睛……
捏着那安魂玉的手,越发的紧了,像是要捏搓住什么那样不舍,反反复复的在手中紧了又紧,暖了又暖。
赵见之遇到过钦哲。
即便他再满口否认,那也只是恐惧的掩饰。难道钦哲真在那三泉堡生下过孩子?……不!纪连翰眼皮一跳,他入棺时候已经断气,怎么可能……?!不……
纪连翰一再掐灭这个反复跳出的念头。
他当年既然决定舍弃那人,怎么到了如今,却心中隐隐抽痛?不……他不能这样反复无常,这不是他璋王应该有的姿态。
越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纪连翰越觉得自己像是被理智给活活绞杀了一般。他该纵容自己的心么?如果该的话,他一定要亲自去见一见那宫中名叫钦哲的面孔究竟是谁。
对!
纪连翰当夜就迅速得到了宫中眼线的回呈,皇宫之中,他的眼线密布,那当朝太后和皇帝的举动跳不出他的监视和掌控。
同样,纪连翰深知自己的身边少不了纪连晟和太后的人,这王府中丁点儿大的事情,都会被人丝毫不差绘声绘色的传到那两人耳中。
游戏,从来都是这么玩转的,一代一代皆是如此。可悲的是,他就是再觉得无趣,却连退场的资格都没有。
生来就注定要这么一辈子陪着他们玩下去——到死为止。
想到哥舒部的实力,纪连翰决定眼下对哥舒宝珍还当先去安抚。来日即使用不上她,也绝不能让她的部族和自己轻易反目。
哥舒宝珍自从茹妃的事之后,也是一直闭门思过,因为她对纪连翰感到害怕了。当他的指力就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他的眼神第一次好像随时就能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一般狠绝。
她是害了他的子嗣,但……那都是因为妒恨啊! 如果,如果他曾愿意分给自己半点怜爱,她也不会……
哥舒宝珍想到这里,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她无数次想让人捎信给哥哥和爹,让她回去。可是嫁出去女人泼出去的水,就算她真的再回到部落,难道会比现在更少一份被人耻笑?那里永远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事已至此,哥舒宝珍只能绞尽脑汁开始思忖如何去讨好纪连翰,平复他对这件事的怒火,为自己讨得生路。想来想去,却无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因为王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宠幸过她了,这件事更是将她推入了绝境。
哥舒宝珍强忍住泪的抬起头,环顾着王府中这座最华丽寝房。
一切,都还如初布置,正像是她刚刚成婚入府时的样子。火红的双鹊儿立在梁角,玫色银铃点缀在门廊之上,风起灵动,窗花喜字依旧,可偏偏那人的心就从来没有在这儿停留过半点。
门外突然有了脚步走近的声音,哥舒宝珍猛的凝住神,仔细的又听了听。
那脚步声十分熟悉。她心里像跳空了似的,一下感觉软绵无力,一下又猛的泵入了一股血液,踉跄几步就跑到了门旁,伸出手去打开门。可那只手,终究还是在提起的一刹,停住了。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缓缓将门推开。
已经是深夜了,门外的灯光洒照进来,斑驳错综的点点交织打映在地上。
哥舒宝珍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之人,呼吸急促。
纪连翰见她这么傻傻呆立在自己面前,兴许是累了,他发泄过一通以后觉得浑身空空,脸色也是分外的苍白。
他一句话没说,就伸手将哥舒宝珍抱在了怀里。
哥舒宝珍之前本是无声在低低啜泣,但当真被这突如其来的手臂包裹住的时候,她嗓子里发出了一种深深悲鸣般的呜咽声。
纪连翰可不想听到哭声,这哭声让他心烦。
“别哭了”他拍了拍哥舒宝珍的背,只淡淡三个字,哥舒宝珍便强忍住呜咽,不敢再惹恼纪连翰,生生努力将它咽了下去。
怎么办呢?
纪连翰知道自己愧对哥舒宝珍,她嫁给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为什么自己偏偏就不爱她呢?
她那句质问没错。他确确实实,一刻,都没有爱上过她。
他从来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他知道她一直尝试去做一个好妻子,但越是努力便越是失望,她于是将自己的忿恨宣泄在了这王府中的弱者身上。纪连翰越反感她,也就越不想宠幸她,这么一来二往,她也就从来都没有怀上子嗣的可能。
他圈着哥舒宝珍在床边坐下,却一下也不想去牵她的手。
“明天和我一起入宫,给太后请安。”
意外! 这真是让哥舒宝珍大喜过望,她本以为纪连翰还要重提茹妃的事情,却没有想到纪连翰却是要带着她这个正统王妃一起入宫觐见。
“是”她眉眼低垂,轻轻拭泪,说的十分温婉。一点都没有和纪连翰争执时的那股剽悍之风。
纪连翰看了看她,双眼两只核桃一般的肿大,叹了口气,沈声吩咐道:“收拾收拾,这副样子出去,让人笑话。”
“是”哥舒宝珍乖巧的一字都不忤逆。
纪连翰是真的累了,好像将全部的气力都在抽打赵见之的时候被掏空了,他缓缓倚下,就靠在哥舒宝珍长长的软枕中,闭上眼睛。
他实在不想看到这一睁眼任何他必须面对的东西。
哥舒宝珍见纪连翰就这么横躺在了自己身边,又惊又喜,迟疑了一下,便伸过手去给纪连翰解纽扣。
他小时候颈部受过伤,因而从来不喜穿着太紧的衣服入睡。
她这么一动作,纪连翰却轻轻按下了她的手,“不必了。”
哥舒宝珍一僵,心中五味陈杂。
但至少,王爷今夜歇息在她房中,这其中意义对茹妃那些贱人们,自然是不言而喻。
王爷只要肯用时间陪着她,她便有信心能将局势扭转。
想到这里,哥舒宝珍不禁又将目光投向了纪连翰的身上。
他似乎对自己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静静的靠在软枕上睡熟了。
其实,他睡熟的时候反而好更看,没有了那股锋利威严的气势,有的只是像孤云万里终归一处般的沉静萧然。
这大梁国最英俊威武的夫婿,对他而言,的确实至名归。
哥舒宝珍心头有什么在扎似的,滚烫灼人,纪连翰的气息顷刻间就暖干了她的泪痕。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探过头,轻轻的、轻轻的、将唇贴在了纪连翰的唇上。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慈恩宫中有一处僻静小院,就坐落在宫内的西北角上。门前种着两颗对称的参天银杏树,树枝挺茂伸展,叶片浓润,百年生长自自然然就将大半个院落覆盖在了阴翳之下。
小院里, 放有一只硕大的石杵,专门用来捣碾石块。郭太后喜欢养花,因此这陪衬花底的碎石必不可少。皇宫用度自然要比寻常百姓家更奢侈些,石块是从海澜湖的湖底挖出来的,长途跋涉运至清辽专门供太后赏花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