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通常要碾成三种,略大、略小以及细石。这海澜湖石的质地并不松软,杵碾的过程也就相当的耗时费力。
碾碎后再经过筛选,分出各种型质的石块,上贡给太后查看。若是太后稍有不合意,那便再需返工。来来回回,任慈恩宫的人都知道,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没人愿意做。
慕容钦哲沦落至此,自然也就只能做这旁人都嫌弃不入眼的苦事了。
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又必须干着这不停出汗的苦力,涔涔的汗滴不断的蜇痛着他,他却死死忍着不去抓挠。
短短不倒两日,手上便被石杵磨掉了一层皮,生生的露出里面细嫩的白肉,红彤彤的印着血痕。
被毁容的那一夜,慕容钦哲曾万念俱灰过,他不知道怎么活,但他确实还不想死。
死是最容易的选择,一口气咽下去也就干干净净,世间一切都与自己再无关联。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他只想活下去,一看究竟。看看这各种嘴脸的人,走到尽头,都是怎样一番结局?
人寿致达,俟河可清。
看着他的宫侍时而犯懒,在门前打盹,一打就是好一会儿,他便多数一个人静静在这小院中杵石。
从朝阳起,到落日晖,再到漫天繁星,月微旷境。
他想,天上的玉兔大概也就是这样不停捣杵吧……只是,玉兔有嫦娥,一定不如他这般孤独。
呵呵……
想起他曾经失去的那个骨肉,本也该是个属兔的男儿。
他已经化成天神存于那天际间看着自己了么……会吗?
这么想着,人境合一,慕容钦哲在清风中觉得自己和周遭的自然,和风、和树、和光、和每一种气味和声音融为一体。
存在,原来是这般圆满的感觉。
慈恩宫中这一日似乎突然就异常忙碌了起来,人声鼎沸,奔来走去。慕容钦哲不知那墙外发生着什么,只觉得与自己根本无关。
郭太后折磨他才仅仅是一个开始,慕容钦哲无法揣测自己未来的路到底有多难走。他只是渴求自己内心的信念能够更坚定一些——向前。
即使一小步、一小步,也要向前……为了他一路走来的意义,他一定要看到……
慕容钦哲捣完一筐碎石,日头已经高高越过正午,从朝早到现在,他还水米未进,那看守的宫侍将院门死死锁住,人却不在了。
他不过是个宫中囚徒,被轻待也是寻常。
这院子里除了石头就是树叶和树干,没有任何能够果腹的东西,慕容钦哲站起身子,走到那墙脚阴凉的一处洼地里,看看淤积了几日的雨水,现在已经沉淀的澄明。
他伸手轻轻拨了拨柔柔水面,沾了些清凉的雨水出来,擦了擦脸,交织的伤口还是依旧疼痛。
接着,他缓缓捧起了一捧水,送到嘴边。
慕容钦哲,你已经沦落到要喝雨水吃树叶果腹的境地了么?在这旁人眼中最富饶壮丽的皇宫之内……?
他想着,苦笑了一记,却还是一仰头将那雨水咽了下去。
没什么,只要能活着。
就在他嘲解自己的时候,天上一缕阳光突然透过树荫不知不觉的洒在他头上,细长的眼睫处卷起了一抹淡淡的明媚光亮。
院门外的锁有了声响, “吱呀”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
谁知,却是一个清瘦整洁的宫侍提着竹篮走了进来。
慕容钦哲回头看他,那宫侍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四目相视,有那么一刹,谁都没有说话。
那宫侍并非这两日一直看守自己的人,虽然清瘦,却一眼看去就有种超于寻常仆人的气华。身材是笔挺的,没有丁点儿卑躬屈膝的媚态,站在那浓润的银杏阴翳之下,清逸的彷如画中人一样。
慕容钦哲看出了他目光中与前人相异的善意,却顿时对自己这脸上的伤痕有些不好意思,这副狼狈的模样示人,实在是太失礼了。
“你就是钦哲吧”那宫侍几步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慕容钦哲入宫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么悦耳的声音唤自己名字,心中不知怎的,顿生好感。
而且,他也的确饿了。隔着好远,都能闻的到那竹篮中透出的股股饭香。
“该吃饭了,来”那宫侍看了他一眼,似乎体察到了慕容钦哲心中的不自然,将竹篮打开,一样一样的拿出了几只白瓷碗。
瓷碗中是些青绿的蔬菜和豆腐,最后一碗是盛满圆弧状的米饭。
那晶莹剔透的米饭香味十分诱人,慕容钦哲肚子被那饭香一招惹,十分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一声。
院中没有鸟,两人都清楚的听到他肚子里的叫声,那宫侍脸上顿时就笑了,他的笑容看起来特别轻松,像带着光一样悦人。
慕容钦哲也不再羞赧,走到了石桌前,刚坐定,那宫侍就将筷子递给了他。
慕容钦哲见他的手十分白皙,修剪整齐,便清楚这宫中的重活粗活是与他无缘的。
“吃吧”他没有多说一句。
这大概是入宫后最宽心的一段境遇了,让慕容钦哲顿时感动地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拿过饭碗,夹了一筷子那白瓷碗中冒着热烟的煮青笋。
“今日是太后生辰,皇帝下令这宫中斋戒,所以没什么肉食”那宫侍见他吃的慢,像是怕他觉得饮食不好似的,在一旁解释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柔和而且节奏轻快,有一股光明的气息。
“多谢小哥”慕容钦哲咽下一口饭,有些哽咽。
他哪里会嫌弃这饭菜不可口,入宫之后他又吃过几次可口的饭菜?吃的缓慢实在是因为脸上的伤疼罢了。
他吃着饭,那人也不再说话了,就站在他身边。慕容钦哲忽然感觉那人好像在看着自己,他略略抬头,果然,那宫侍恰好在审视着自己。
他看人的样子十分专注,目光就定在自己的伤疤上,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
慕容钦哲知道这“奴”字是自己终生都无法掩饰的耻辱,十分不堪的别过脸去。
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他在意自己内心的自尊。尤其是在一个他顿感温暖的人面前,让对方像看异类一样端详着。
“慢慢吃,我先走了”那宫侍见他如此反应,非但没有追问一句,反而立即告辞。
慕容钦哲听他这么说,马上转了过脸来,他张口就想问对方的名字,若是以后有缘也好再去说声感谢。
可那宫侍步伐极快,还没等慕容钦哲开口,就已经大步流星般的走了出去。
院外的木门又一次紧闭起来,“呼啦啦”的一声被锁上了。
方才的境遇像一场梦一般,转眼,又剩下他一个人。唯独不同的是,树荫下,石桌上,有了依然冒着热气的饭菜。
慕容钦哲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豆腐,轻轻咬开,才发觉那豆腐块中竟包着莹莹的蛋黄,满口香糯。
真香,好像……, 这味道让他若有所思。
齐歌跟在纪连晟身后一路小跑,纪连晟一股风一样,还没踏上侧殿长廊就已经将帽子和灰色外套“唰、唰”的扯了下来,扔给齐歌。
“哪个人在他脸上刺的字?”
他厉声训问道。
“陛下”齐歌不敢顾左右而言他,连忙上前在纪连晟耳边轻道了几句。
纪连晟神色肃然,眼中一片清明,听罢就道:“朕要她的手。”
齐歌一愣。
纪连晟已经焕然一身宝蓝色长衣,出了薰风门,直奔着光华殿去了。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郭太后穿着镶嵌十色宝石的礼服,坐在光华殿上,从头到脚不可忽视的光彩展示着一个中年妇人已达巅峰的生命力。
纪连晟则一身墨色明珠飘龙衮冕,目色淡然,神情阒寂的坐在大殿正中,任那身上溪水幽转般的明珠泽华细细铺开,衬的彷如星辰落入尘境。只是衮服领口内若隐若现透出的一抹宝蓝色织锦,像是不经意间显露的凡心。
太后和皇帝皆已就坐,皇族宗亲便依次按照祖制开始行礼。
郭太后欣然享受着这个天下人为她祝寿的过程,看着大梁国中历来倨傲高贵的皇室一族就这么谦卑的匍匐在自己脚下,愉悦之感自然是难以详述。
叩拜之后,齐歌依礼法主持着整个祝祷仪式。
殿中庄重而且安静,黑压压站着一殿华服美饰的王孙公子,却都在祖宗礼法的约束下,像是失了声的木偶一般,任凭操纵。
直到齐歌吊着嗓子的长长一句礼歌,仪式才终于结束。
宗室贵戚们开始逐个上前向太后献礼,这会儿子,殿中才又有了说话交谈的声音,恢复了那股活生生的味道。
身为当朝地位最贵尊贵的璋王,纪连翰自然首当其冲要带着自己的王妃哥舒宝珍向郭太后献礼。
此番的生辰礼物是华服。纪连翰早几个月就派人南下,专程到江南准备的妥妥帖帖。
衣服永远少一件,这句话,对所有女人适用,当然也包括郭太后。无论寝宫已有多少件存而未穿的华丽服饰,每当再见更美妙的设计款式时,都依然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