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神志,比昏迷时更深地感应到身体的苦楚。明瑜咬紧嘴唇,想堵住喉间的□□,指甲掐入肉里。
司少卿一言不发,褪掉自己的衣服,像过去的五日那样,赤身揽住明瑜。
“渐行……”明瑜身子一颤,似渴求,又似推拒。
“不要在我面前忍耐,”司少卿声音轻柔,却语气坚定;手指扒开明瑜都快攥出血的拳头,挤进指缝,紧紧相扣:“痛苦和欢乐,都大声地说出来;我在,就在你身边;无论寒冰还是火焰,我都会陪你走过。”
“这些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明瑜汗如雨下,大口喘息:“苦了你了……”
“矫情。明明受苦的是你……”
水珠划过明瑜的脸,滴落在两人紧紧相偎的身体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熬过了药汤的折磨,二人精疲力竭地躺到温泉里。
“渐行,替你绾发,可好?”
“才从冰山火海上下来,不好生将养着,操心这些事情作甚?”
“仅仅是,想为你做些事情。”
“……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司少卿轻轻叹道,还是乖乖松开发髻,伏在温泉池子边上,任明瑜操作。他看不到,明瑜轻轻梳理长发时,眼里的柔情与不舍;也看不到,明瑜偷偷铰下一束发丝,虔诚地藏于身后。
两日很快就过去了。这两日里,明瑜似乎打开心房,治疗时不啻于显露自己的软弱,孩子般向司少卿索要依靠;治疗完毕后又化身家长,箪食瓢饮,无微不至,把司少卿当作三岁小孩来照料。
“你这是要成精啊!”司少卿笑着说,张口抿住明瑜送到唇边的粥匙:“拜师礼还没有行呢,感觉像占了你便宜。”
“浑话。以前,总是你赶我走,不让我留在你身边;此番,难得你放下孤高,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感觉是我赚到了呢。”
司少卿心中无端地酸楚起来。他左右张望,指指远处,说:“那个,我要吃松子!”
明瑜一笑,放下粥碗,抓过一把松子,慢慢地剥。
“要是有玄铁手套……”司少卿脱口而出,随即想到明瑜武功尽失,又被师门所弃,自然是不会再有玄铁手套。他自知失言,赶紧改口:“哎呀,你就用牙磕吧,我不嫌你的口水啦!”
明瑜怔了怔,手里剥松子的动作停住了。
“哎呀,怪我这张嘴,又馋又不会说话。”司少卿扑上来扳明瑜的肩膀:“罚我罚我……”
明瑜抬头迎上司少卿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那视线中的千头万绪,似乎将时间冻结。
“哗啦”一声响,那是松子洒落在地上的动静。只觉得呼吸一窒,司少卿被一片温润的柔软堵住了唇。
司少卿又一次在懵懂中,听到那细碎的、急促的“哗啦”一声。像是催眠术中的某种提示音,身体中某种原始的冲动被唤醒……
……不是第一次,哺喂药丸时他们也曾唇齿相交;但,与那次不一样,火热缱绻,活色生香……
不自觉地,他的手指嵌入了身下狼皮褥子的柔软里,好像要抓住泛滥而出的渴望——凉的。
他清醒了。
“明瑜!”司少卿惶急的呼唤在空荡荡的岩洞里回响。一张轻薄的纸片飘落到他脚下:
“无用之身,难伴君左右;愿君长风破浪,宏愿得偿。”
“你混蛋!”司少卿用尽全身力气,想吼出肺腑间充塞的悲郁,却犹如落在那张纸片上,轻飘飘地无处着力。
“说好的不走,说好的陪我,说好的今生未够呢??!!!我特么没有宏愿!你就是我的宏愿好嘛,你,仅仅是你,而已……”
第41章 我愿意
獠山。
司少卿站在璋牙台西南角三峰拱卫的山谷处,已是半个月后。
半个月。明瑜离开后的半个月。自从明瑜离开后,司少卿的时间单位就变成了明瑜离开的第一天,明瑜离开的第二天……明瑜离开的半个月。半个月,足以叫他心力交瘁。
寻找明瑜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九霄堂。九霄堂的赤炎令频现江湖,要义只有一条:要明瑜的项上人头。司少卿忧心如焚,不知道武功尽失的明瑜如何躲过九霄堂的追杀,是否安然无恙;也终于透彻地洞悉了明瑜离他而去的良苦用意。
“我知道,你在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守护我的平安;可是,你要我的心,如何安宁?”
司少卿站在瀑布倾泻的山崖边缘,思绪如水流般湍急。明瑜离开后,他在幽荧部的护送下,寻迹百里,不得其踪;告别幽荧部,他只身来到獠山。只有江北一带聚豪会的势力范围内,九霄堂才会有所收敛;明瑜最好的藏身之地,或者就是这里——他第一次来到,便莫名感到亲切的地方。
灵猿洞府的洞口,已经被炸毁;进入的途径,只剩下眼前这条青云庄掌握的秘径。想起那日,一手鲜血满身尘土,在刀林剑峰环绕之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明瑜,司少卿心中便阵阵钝痛。正出神,身后的岩石轻轻响动,走出了一个人。
“洛缨?!”
“运气不错,叫我碰上你小子!那日你在灵猿洞府羞辱于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一雪前耻!”洛缨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柄金灿灿的短杖,司少卿看得真切,这是灵猿洞府的四杖之一——蛇杖。
洛缨一身尘土,想见是在洞内废墟当中掘得其中一柄蛇杖;此人对灵猿洞府的贪婪执念,可见一斑,难怪被朱久焰利用,当做九霄堂破坏聚豪会的傀儡。此番他既向司少卿寻仇,却不用自己的成名佩剑,而是动用这柄蛇杖,杀心昭然难藏。
司少卿睁大了眼睛,一手按上了腰畔的往生剑,口中辩道:“洞中那次比武,规矩是双方定下的,何谈羞辱……”
“呵呵,任你巧舌如簧,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谁赢了,谁说了算!拿命来罢!”话音未落,洛缨手中的蛇杖化作一点金芒,带着死亡的绚烂在司少卿的瞳孔中放大。
然而,发生了什么?他苦苦思念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用深情缱绻的对视,替代了那刺目的死亡威胁,在他耳边留下一句短促的喉音,洞穿他的鼓膜,把他的大脑炸成一片空白。
他傻了。僵硬地抱住撞入怀中的沉重,想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武功尽失的人挡在武林名宿的雷霆一击之前。
“明瑜?九霄堂的弃徒,也敢与我作对!”洛缨走上前来,伸手欲拔刺入明瑜后心的蛇杖。
“啊——”司少卿终于在痛彻心扉中清醒过来,他嘶吼着,将手中的往生剑递了出去。
洛缨轻蔑地伸出两指,夹住了司少卿的往生剑,微微一拧,抱着明瑜的司少卿,竟然腾空翻转。洛缨觉得有些不妙,但是已经迟了,一股真气顺着往生剑逆施而来,他一声痛叫,两根手指血淋淋地飞离他的手掌。
而凭借幻天剑法切掉洛缨两根手指头的司少卿,亦失去了凭持,抱着明瑜堕入咆哮的瀑布。
像一生一世那么长。司少卿抱着那个人,下坠,下坠;万劫不复,心如死灰;耳边瀑布的轰鸣仿若他内心的呐喊:纵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堕入阿鼻地狱,让我陪你……
他没有堕入阿鼻地狱。像宁子歌和赵磊一样,他们被水流冲上了那个秘洞。
“明瑜……不可以这样,不可以……”束手无策、万念俱灰的司少卿抱住那具毫无知觉的躯体,陷入癫狂;完全没有留意到,洞中的一隅,立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咦?”那个人影似乎被扎在明瑜后心上那柄蛇杖吸引,远远地抬起一只手。
“啊——”明瑜一声痛叫,突然挺直身体,一口鲜血喷了司少卿一脸。
司少卿惊抬头,发现明瑜身上的那根蛇杖不知如何落入一个怪人的手里。怪人看了看手中的蛇杖,再次抬起手掌,一股强大的力道袭来,明瑜的身体朝他飞去。
“你干嘛?!”司少卿怒道,挺剑相向。
那个人完全无视司少卿的怒意,随手一扬,气浪滚滚,司少卿整个人被轰到岩壁上,又重重地摔落在地。受此重击,他徒劳地挣扎了一番,还是晕了过去。意识消失之前,隐约听见那个怪人说:
“……居然曾经经脉寸断,有意思……”
司少卿在一片不绝于耳的颂唱中醒转过来。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司少卿坐起身来,发现还是身处黑幽幽的洞穴中,只是已不是刚刚进洞之处;洞穴的岩壁上刻满了符文。洞穴中央,一个老者盘膝而坐,对着同样盘膝而坐的明瑜指指点点,气机如枪;口中颂唱不绝,唱到哪,指到哪,明瑜身上相应的穴位便凹陷下去。
司少卿上前几步,看清了明瑜胸膛上轻浅起伏的呼吸,终于放下心来,重新倒伏于地。
“你醒了。”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停下颂唱和操作,飘然走近司少卿身边,仿佛足不沾地。
“大侠。”司少卿连忙翻身拜倒:“大侠救命之恩,陆渐行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我救的又不是你,你干嘛要粉身碎骨相报?”老者的讥诮笑意,牵起一脸的皱纹:“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