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聘这段时日在此务事,倒也摸到些官僚门道,知道自己会被分到工监,大抵是得罪了什么朝廷重僚。心中已经思量了好几日,却丝毫未曾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因此愈发谨言慎行,从不迟到早退,梳理文案也是尽心尽职,丝毫不敢出错——他入职不久,甚至连普通监员都算不上,只负责整理书写一些告状弹劾奏疏,末尾处署上他人名字,再上交内务府。
迄今为止,入职将近两个月,各种告黑状的密奏徐聘皆能如数家珍般列举出来。
说来也是巧,在众多举子中,与徐聘一同进入工监的人还有关应贤,关铭礼二人。起初在工监见到二人时,徐聘还以为这是不幸中的幸运,却不曾想到,关二人对他的态度较之任职书下来之前,可谓天差地别。
世间人情大抵如此,千金难买,又一文不值。心中微微酸涩,早在前些年那些苦泪饱藏的旧时光便失望透顶,已经学乖,为何今时今日,还是忍不住盲目轻信?
好在工监也并非毫无前途,若是足够幸运,将来也有机会进入审判机构魏理司。所谓的足够幸运,就是好运气,再加上善于揣摩帝意。比如,在众臣中,天子看谁不顺眼,你就参谁,当然也要有凭有据,不能凭空捏造。若是胡来,只怕皇帝还没知晓你这号人物,就被暗中弄死了。
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稍有野心的人,都会选择在险中求安,再求富贵。
所以徐聘忍下来了,端茶倒水,跑腿干活,任劳任累,毫无怨言。
今日有些特殊。
工监右少监王伦,平日里总是爱来颐指气使来到徐聘所在的办事处蔑视这些九品监员一番,并将今日要写的奏疏口头复述出来,譬如某某处某某官员今日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哪位官员缺勤之类。
然而方才,他却单独叫了徐聘。
“把折子里面的内容抄一遍,尾处就不要署名了。今日上交呈奏轮到工监,待会儿你替我去各监收齐,再交到内务府,明白吗?”王伦上去有些紧张,复又叮嘱了一遍。
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慌,前些日他在自家门口捡到这本折子,因担心得罪权贵秘藏而不发。谁知今日一早,他院中靠北的树便被人劈成了两半。
两头都得罪不起的王伦只好找徐聘来当这个替罪羊。原封不动交上去肯定不行,万一上面追查下来,他也承担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工监找一个替死鬼。
徐聘连声应下。
王伦几乎是全程监视着徐聘将一笔一划抄完,而后将东西慎重地放进自己袖中,将少监腰牌递给徐聘催促着他去六监处收齐文书。
等王伦离开后,徐聘将折子悄悄藏进了一摞公文里面。
他虽然老实,但是不傻,背锅这种事,他不怎么乐意。
六监虽然隶属皇帝私人监察机构,上交的奏疏虽不用经过大魏府上呈皇帝,却终究要经过内务府这道程序。
内务府办事的程序繁琐复杂,其中有皇帝的亲信,自然就有大魏府府臣的亲信,因此监官平日里嚣张跋扈,却也不敢得罪高官。
而这一封奏疏,参的正是吏僚掌执兼大魏府领府钟如策。上面密密麻麻列举了钟如策的多重罪状。
也不知是谁在背地里煞费苦心想要扳倒钟如策。
钟如策长何样,是胖是瘦,是圆是扁,徐聘不知,不过,早在当初赴雍京赶国考时,他曾在中城西南的犀角坊某道街巷中看见一排整齐林立的醉仙楼宇,日头下,黄色琉璃瓦晃人双目。
当时有街旁小贩告诉他,这是领府钟如策的一小部分私产。
他当即联想到徐光。
徐聘生平第一次走过那座宫白玉拱桥,进入长门,跨过那长长的甬道,惴惴不安,不敢去看沿途中那站定岗哨的雍军,凭借着工监的牌子,将文书悉数呈了上去。
许多年后,他依旧记得那日内务府石阶前的日晷上的晷针停在哪个时刻,宫道旁的月季开了几株,色泽如何,以及,那抹雨天同色般的淡青。
徐聘尚未站定,耳畔忽的传来尖利的呵斥声。
“哪里来的芝麻监官?木头似的杵在宫道上,见了少使的轿子也不知道行礼避让吗?”
徐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被吓得不轻,迅速反应过来,屈身下跪:“小的是监司工监的监员,生性木讷愚钝,还望少使息怒。”
动作间探目窥视,只见迎面来了一顶天青色华轿子,方才出声呵斥正是走在前面的暗红色蟒服四品太监。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人自道木讷愚钝,稀罕得紧。”轿内说话的人,嗓音清和,温润,仿佛含着西域特产的和田玉,语气甚至带着淡淡笑意,却并无丝毫嘲讽之意。
那太监深谙轿内人心思,摆了摆手中的拂尘,道:“落轿。”
徐聘心跳得飞快,只知道轿中坐的是一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脑中却在努力思索——少使到底是个什么官职?为何从未曾听过?疑惑之际,那人已经迈下轿,朝徐聘缓步走来,脚步声轻如鸿雁,徐聘低着头,余光捕到一抹移动的天青色。
“今年几岁?”勾金丝锦靴在徐聘面前站定,头顶处传来男子询问。
徐聘心下一惊,只觉得这话好似在哪里听过,禁不住竟抬起头来。
那一刻,满眼天光中,他看到了一张惊心动魄且熟悉的脸——却并非徐家村那个人。
眉眼相似而已,更是精致雍容,仿佛这人生来便是该待在玉丛锦绣堆中,不该沾上丝毫凡尘。
他这辈子见过的人中,容貌这般姣好,气质这般出尘者,无出其二。
“回少使大人,小的今年十八。”徐聘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于失态,立马垂下头,低声答道。实在想不起少使究竟是几品官,徐聘只好在官职后加个大人,总之加了错不了。
“地上怪凉的,别傻跪着了。”男子淡笑一声,言语从容随和,也不再逗留,兀自回轿。起轿时轿身略微向前倾斜,轿帘微摆,轻扫过了道上一朵残花;有风徐过,少使身上那股淡淡的幽兰香气悠然扑鼻,冲散了徐聘心中那一池惊开的涟漪,明明风平浪静,却宛如疾风骤雨过境。
第7章 插曲
忐忑不安地度了五日,徐聘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汪伦至始至终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他将那折子带回了家,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有时候,想正事的缝隙里,他会冷不防想起那个人来。突地还过神时,他又懊恼且暗道荒谬不已,心道莫不是那尊严连年被践踏,如今来了个不践踏它的人,就将其菩萨般供起来了。
只是,他从小就不信神佛。
转眼到了月底,雍京的风势更烈了,户僚给他分配的住处位于中城仁寿坊北部的一条简陋的胡同里。在所住的房屋大门口,他还挂了一帆毫无作用的风旗,因为它并不能预测风向,经常在很短时间内,东南西北胡乱招展。不过,它也有很多时候也知会他风是从北面远道而来的。
徐聘禁不住想,连亘不断的十连恒岳都挡不住么?
因着月底发俸禄,他总算有余钱添置一些炭火,被褥等物什防寒御冷。这日,徐聘正研着墨,忽然听见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关铭礼小声朝关应贤道:“今天监司月禄处提早下发俸禄,你知道吗?”
徐聘手一顿,顿时紧张起来。
六监向来讨嫌,发俸禄的户僚借着今年关中部分地区洪涝耗去不少银两为由,经常性扣一部分俸禄,再加上掌监少监从中吃回扣,若是去晚了,真的是连铜板子都见不着。
思及至此,徐聘索性搁下手中的事,抬步便欲往监司月禄处走。刚走到门口,方才还焦急不已的徐聘突地顿住脚步,面色阴沉,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可笑之极,关二人平日里交流明明用的是故地方言,方才用的分明是京话,也只怪自己关心则乱,连这样的戏弄都上了当去。
也是在此时,关二人忽然大笑起来,每一声笑,都如烈火一般炙烤在徐聘心上,一直从心底,烧到脸上。
徐聘紧紧咬着牙关,始终一言不发。脸色涨红,几欲滴出血来。
“够了!有完没完?”忽地一声厉喝,拍案声惊碎了肆无忌惮的嘲笑声,监员吴越站起身,一双鹰眼锐利如刀——平心而论,他实在不像是一个文官。
徐聘也曾听见过同僚议论吴越:非国考进来,在工监干了有五六年,文采不行,脾性不行,面相也凶,看样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倒是迎合了他那个名字——“无越”。
关二人被突如其来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再加上吴越那张狠厉的脸,霎时噤若寒蝉,笑声戛然而止。
徐聘以为小插曲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不料吴越却冷笑一声,开声道:“向他道歉,还有,这两个月你们的俸禄别想要了。”
关二人这可不高兴了,关铭礼心有不满,起初看着吴越是块硬石头才给他面子,现在触及到现实利益当然不会退让:“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说给就给?”
吴越嘴角轻轻一挑,竟然是在笑,轻蔑看了关铭礼一眼,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挥手一拳,力道之足,难以言喻,关铭礼应拳倒地。不一会儿,地上爬起来的关铭礼吐出了一颗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