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将他当成摇钱树了。此时的他,除了妥协,别无他选。
下半月又无闲钱添置炭火了,夜里冷的紧的时候,他就和衣而睡,甚至连鞋子也不脱,听着门外肆意呼号的风声,真正意义上领略了“布衾冷似铁”的滋味,只祈祷着夜里快些熬过去。
这夜,正捱着,脑海中冷不防跳出了一句话:地上怪凉的,别傻跪着了。语气清儒,没有威胁,没有恫吓,没有轻蔑。他突然觉得暖和了一些,翻了个身,逐渐睡了过去。
过了几日,他终是又想到另一个办法。隔壁街住了个木匠,每天都会留下大量的刨花以及不符合规格的残木,徐聘便用低价将其买了下来,每到夜间,在火盆点了,虽然烟气大了点,也好过挨着严寒度夜。
这日,徐聘无意中得知一个困惑他已久问题的答案——少使的确不是官职,而是后宫品衔。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论是今时还是彼日,都希望。
龙阳之事,他只在古籍话本略有涉猎,当时也只当做是博览群书,草草看过,并未深究。如今,这现实就大刺刺摆在他的面前,他难以置信的同时,内心甚至升起一种惋惜,愤怒,不解。甚至想询问:为何是他?
那样的人,怎可能是皇帝的男宠?
他突然有些失望。到底为何失望,他竟然自己也说不清楚,兴许是天太冷了,将心冻裂了一个角,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跑进来,一时之间他看不清自己心中所想。
唯有心塞。
第10章 夜梦
徐聘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潍那个小县,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衫。
有人喊他柴生,他一回头,就看见连月卧病在床的徐立梁。
他将煮好的药端过去,徐立梁却将它一把打翻了。
瓦碗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钝响,伴着一阵低吟的哭声,他循着声音望去,徐二妹正跟着娘干着针线活做着嫁衣。
徐柴生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刚要张口,却发现周遭景物迅速变换。下一刹那,自己已经置身于县衙门口,那人带着张扬淫邪的笑容,吐唾沫,打他,踹他,甚至解下裤带朝他小解……
又在某一个深夜,徐二生高烧不退,他狂奔几十里到县城找到郎中,却得知出诊费要一两银子,他苦苦哀求郎中先跟他回去,事后咬着牙将自己多年积蓄拿了出来,却被徐立梁呵斥钱从哪里来……
梦里的那个徐柴生忍不住委屈地呜呜哭出声了。在寂寥的荒废大宅,周围朽木乱布,悉数已经烂透,地上泥泞不堪,分明是下过大雨的光景。
他哭着哭着,忽而听见有人问他:你今年几岁?哭泣中的徐柴生一抬眼,便看见一张清澄素净的脸,身上着着淡青素净的华衫,见他不答,又道:地上怪凉的,别傻跪着了。他猛地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跪在冷硬的青石铺造的地砖上面,举目皆是富丽华殿,一朵落在地上的残花,孤零零地被风打着转。
醒过来的时候,徐聘眼角带着一丝泪痕。
少年身形高挑劲瘦,自床上惊醒时一个猛子坐了起来,连结实的床都被牵连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外风声怒号,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可以看见一点点泛白的微光。骨节分明的手背轻轻拭去那一滴意外的泪水,徐聘一摸后背,一身的冷汗。
静坐片刻,他又倒头睡去,这一次,一夜无梦。
这一觉,徐聘一睡就是几个时辰,待他醒过来,入眼一片刺目,徐聘心中突地一惊,心道这夜梦不仅盗汗,还盗眠。
思忖此时必定已过辰时,急急忙忙梳洗一番,便出门了。
等他火急火燎进了西务门的时候,却发现今日有些不对劲——今日驻守在通往六监务事处的雍军,似乎比以往都多,而且,身上穿的雍军服,似乎也与平日不大相同。
正疑惑间,目光冷不防瞥到一顶天青色的轿子。
徐聘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将信将疑地走进工监,进门那一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霎时间晃花了他的双眼,心中一沉,立即跪了下去。
他第一次见到了大魏最尊贵的男子,心中不知是惧是喜。
皇帝并没有发现临时出现跪在门口的徐聘,正在仔细地打量着不算简陋但也绝对说不上气派的陈设,仿佛这是一个多么稀奇的地方似的。
好一会儿,他又道:“你说想来看看,我看也无甚特别之处。”
随后徐聘听见一声轻笑,耳畔传来纸张在空气摊开的摩挲声,立在皇帝身边的那个人说道:“这不就有点稀罕么?你不觉得这字和你以前的有点像么?”
“哦,我看看,还真是有点像。不过比我那字好看多了。”
又是一声轻笑:“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正是徐聘的字。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跪在地上的徐聘,皆是屏息凝气,连大气也不敢出,如若不是亲耳听见,如果不是这身晃眼的龙袍,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语气温和随性的年轻人是宝殿高坐的皇帝,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对皇帝说这样的话。
徐聘脖子有些发麻,隐隐听见皇帝问了一声:“这谁写的?”
跪在门口的徐聘答道:“启禀陛下,不才许聘。”
“抬起头让朕看看。”
徐聘缓缓抬起头,面上肌肉几近僵硬,唯有颧骨上方一条筋直突突地跳动着,目光垂下,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皇帝身边那道青色身影上。
皇帝目光从徐聘脸上略略扫过,朝身旁人说道:“今年国考我好像记得的确是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又问徐聘:“哪里人士?”
“承华郡之同县。”
皇帝没再说话,徐聘也不敢抬眼看他脸上的神情,他没那个胆。
目送圣驾离开后,徐聘站起来时,才发现双腿居然有些发软。今日天色很好,暖阳普照,他却觉得脊骨都在发寒,仿佛头上悬着一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屠刀,一颗心提得高高的,怎么也安不下这颗心。
将近年关,初秋刚打完南州边郡秋风的百越部落又开始不安分了。这小半个月来,由地方上呈雍京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无不痛斥了百越各部落的强盗行径,并请求朝廷出面解决。
针对百越掳掠边境一事,朝中大臣共有三种不同意见。
领府钟如策认为,区区百越,不足挂齿,大魏地大物博,不稀罕一点财物,与百越计较倒失了大国风范,倒不如派遣使者前往百越,封赏百越为附属国,只要他们臣服于大魏并且每年按时向大魏纳贡,大魏许可每年秋收冬末之际赏赐粮食钱财助他们渡过难关,岂不两全其美?
而次府刑如直则认为,百越这群南蛮子天性粗莽,冥顽不化,与其讲道义礼仪简直就是在对牛谈琴,对待蛮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武力说话,派兵镇压,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以儆效尤。
还有一种,则是折中派,即挑选几个掳掠最凶的部落进行打压,杀鸡儆猴,也不用千里迢迢从京中调兵遣将,只需下令南州三个军郡集合士兵,前往百越之地镇压便可。
一时间,往日肃静的朝堂之内犹如菜市场,朝廷大臣各执己见,互不退让,梗粗脖子骂红脸,唾沫满天飞,就是得不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退朝!”
约摸半刻钟时间,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太极殿瞬间只剩下皇帝和两个內侍。
“皇上,裕夫人在露华宫准备了羊骨汤,这会儿估计正温着呢。”贴身太监苏重小声说道。
皇帝闻言,一双凤眼缓缓眯起,道:“摆驾洗梧宫。”
洗梧宫,皇帝的车驾刚停下没多久,露华宫那边又来人了。
皇帝懒懒抬眼,不耐烦道:“裕夫人还说了什么?你如实说来便是。”
宫娥微微一俯身,低声复述道:“请皇上念及旧情,这次切莫再让贱妾好等。”
皇帝嘴角扯出一丝笑,眼神却带着几分戾气,倚在长榻上的身子却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青衣男子朝宫娥道:“你且退下罢。”
宫娥退下后,青衣男子将一杯醒神汤递到皇帝面前,皇帝却像个小孩子似的将头别向一边,低声道:“不想喝,除非你喂我。”
青衣男子无奈一笑,却真的拿起玉勺轻轻搅着汤水,侧身坐在皇帝身旁,声如珠玉:“你倒是张嘴啊……”
皇帝低声一笑,迅速夺过青衣男子手上的汤碗,一口气将其悉数灌下,举止毫无丝毫天子该有的肃重威仪,将汤碗随手一放,双手搂住青衣男子的腰身,稍使臂力,将其按到自己身上,朝男子唇上轻轻一啄,道:“珠玉在怀,岂顾瓦砾?”
男子绝美的脸上露出比三月桃花还灿烂的笑意,轻声喊了一声:“皇上……”
竟是南地口音。
皇帝凤眼微微眯起,喘息逐渐加重,长吸一口气,几近粗莽地咬上男子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说道:“平日里没大没小,这会儿倒知道我是皇上了?嗯?”修长的手隔着华贵厚重的布料细细摩挲着腰身最细的那处,动作却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