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生,偷什么懒?快去把柴劈了!”
家徒四壁,空间窄小,容不下杂物,每隔两三天,徐柴生都要跑到不远处那间废弃的徐家大宅抱来平日里上山打的干柴,劈好,以备生火。
徐家大宅早在前些年还是相当气派的,徐柴生至今记得当年年幼时,每每路过那座大宅子,他总要驻足观望良久,就连门口那高挂的红灯笼他也能望上半日,直到他娘喊他回家,才匆匆忙忙应一声,恋恋不舍地往家走。当时就有邻里乡间的人私下酸溜溜地说这宅子在这穷乡僻野,真是膈应人又别扭,又说那当了雍京高官的徐光忘本——光记着本家,却不愿意接济一下村里百姓。
徐柴生是知道一些的,他听徐立梁说过,那中了状元的徐光本来是要将举家迁到京都定居的,可惜徐家老人们安土重迁,好说歹说都不肯去。徐光无奈之下,才特意遣了手下人建了这么座突兀的宅子,顺道还修通了村子去乡市的路。后来,也不知道那徐光犯了什么大罪,连累了阖家人,悉数去了九泉——也就如今这般光景了。
徐柴生听见他爹的叫唤,忙应了一声,快手快脚将木桶木盆放好,又到土夯的炕床下拿了斧头搁在前院的篱笆墙上,朝破宅子飞奔而去。
夏日的天,娃娃脸,说变就变。徐柴生跑进破宅子时,方才还似火的骄阳已经被乌云覆盖住,天空一片黑沉,令徐柴生产生那乌云触手可摸的错觉。他不敢怠慢,轻手轻脚迈进了破宅子的门槛——这破宅子住了一个不会干活的赖人,他不想惊扰他。结结实实抱了几根碗口粗大的干柴后,看了一眼仿佛能滴出墨的天,他撒腿沿路返回。
果不其然,柴才劈到一半,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了下来,屋檐上灰白的瓦片发出哒哒钝响,溅起细碎的小水珠,不一会儿,便湿了一大片,被雨水浸成了深灰色。
徐柴生将劈好的没劈好的柴都搬进屋内,也就半盏茶的光景,浑身却已经湿了大半,额角的碎发紧紧粘在皮肤上,看起来有些狼狈。他七岁的幺弟徐幺生看了,坐在小木凳上咯咯笑了起来。徐柴生冷冷睨了徐幺生一眼,拍了拍胸前的柴屑,扯下墙壁上挂着一块布巾,擦起斧头上的水渍来。
“大哥,换身衣服吧。”
徐二妹在家里排行老二,比徐柴生小上两岁,倒是很贴心地接过徐柴生手中的斧头,懂事地说道。
家里排行第三是徐二生,徐母生他时是早产,长到今日,仍旧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时不时还生一场病,整日沉默寡言,面容恹恹,形容枯槁,往往是一天下来,徐柴生与他说话的次数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徐柴生没有换衣服,他站在门口愣愣看着这场急雨,发呆,脑海中冷不丁地跳出破宅院的那个人来——当年有人来查封,不仅将宅子的财物抄了,能砸的也都砸了,看上去偌大的一座宅院,其实也就是个大型的筛子,能躲雨的地方不多,也不知那人淋湿没有。夏日虽燥,衣裳湿了倒也不是好受的,更何况,那人根本没有换洗的衣物。
想到这里,徐柴生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悲悯。
好在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一会儿,雨势止住,天光便亮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土气,徐柴生很讨厌这个味,皱着眉将未劈的柴劈好抱进屋内后,跑到炕床底下扒拉出一些干草,趁他爹娘不注意的时候出了门。
和他料想中的无二,那人果然全身湿透,整个人佝偻在破屋内角落,像一只被孩童追打过的落汤鸡。湿漉漉的乱发贴在脸上,看不真切他此时的神情。
徐柴生默不作声将那些干草摆在一个还算干燥的地方,朝那人道:“你要不要过来这里?”
随后只听见呵呵一笑,那人便走了过去。
徐柴生惊讶地发现,这人居然长得很好看,尽管他此时污尘垢面,衣衫褴褛,凑近一看,却依然可见其唇红肌白,凤眼挺鼻,五官精致得不像话。徐聘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好看的人——他胸无文墨,也说不出什么风雅俊词。
心中当即生出一丝好奇,这人是在前段时间才来到徐家村的,今日看清这模样,怎么也不像素人,难道是来避难的?
“你几岁了?”那人倒是先开口问他。
徐柴生正发呆,突然听到那人开声说话,愣了半晌,直到那人又开口问他第二遍才反应过来,答道:“十三。”
“识字吗?”
徐柴生啊了一声,才有些难堪地说:“没,我爹说没用,倒不如长点力气,多干些活。”
那赖人听了徐柴生憨厚老实的回答,弯成月牙的桃花眼流露出一缕惬意。
不知为何,寥寥几句对话,徐柴生竟然对这赖人生出几丝亲切之意,觉得这赖人有一股天然的亲和力,与他相处起来倒是格外的轻松。
赖人低声发笑,又问徐柴生:“那你想吗?”
“想!”
徐柴生几乎是毫不犹豫说出了这个字。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诧异。
他想习字,是真的想,他从来都未曾对谁说过,甚至在心底都不曾想过这件事,可是当赖人问出他想不想时,他就知道自己想,没有任何理由,说不清为何,就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喜欢的角色出来啦(≧?≦)?
第4章 离别
很快,诧异的人就轮到赖人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徐柴生居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教徐柴生的千字文,徐柴生在短短十天便能成诵,不仅如此,甚至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即便是用用天资聪颖,文思敏捷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这样的人,不读书实在可惜了。
自此,徐柴生便时不时往破宅子跑,时不时还从家里顺些能吃的东西一并带来,类似红薯,饭团,糠团之类的——徐柴生怕他饿死。
终于有一日,从破宅子里搜刮出来的所有书徐柴生都已经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彼时,那赖人孱瘦的身子往后一靠,眼睛半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徐柴生,徐柴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道:“那我……先回去了。”
赖人点点头,满口不在乎,口气随漫:“明日不用来了。”
徐柴生正往外走的脚步顿时间僵住,心猛的跳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以你此刻的资质,完全可以自学成才。”
成才?
徐柴生心中忽的积了一丝阴郁,他皱眉问:“有用吗?”
这段时间,他已经知道潍县户籍不能参加国考。也知道在贫穷的徐家村,即使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是不能饱腹的。
今时今日,他的心境与之前已经大是不同。正如一句老话,最残忍的事,不是在人绝望时蹿上一脚,而是在他怀有希望的时候蹿上一脚。
徐柴生皱眉的时候,眉心偏左有一道弯月窝。
赖人脸上带着惯有笑容,不算亲切和善,甚至带着一丝调侃和无谓,身上衣物也不如往日那般污浊,闻言,凑到徐柴生耳边低声说道:“你若要想有用,就得自己想办法。”
徐柴生只觉眉心一跳,正欲问这话到底是何意思,赖人却低低笑了一声,拢了外衣,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徐柴生见他不说,心中有些愤懑,却并没有发作,面无表情转身回家去了。
次日,徐柴生一大早便起来了,终究是管不住自己的脚往宅子迈去。
令他震惊的是,昔日的破宅子已经变为了一堆乌黑焦土。那破败却有着千丝万缕温存的徐家大宅仅在一夜之间便变了样——被火烧成了灰烬。
徐柴生只觉得自己脑袋哄地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他步履凌乱而匆忙,眼睛也微微有些湿润,不管不顾地跑进了那片乌黑焦地。
徐柴生慌慌张张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有发现尸身,眼角的那份湿意缓缓沉了下去,一股淡淡的凄凉和遗憾瞬时间取代了原来的惊慌失措和震惊。
由此同时,他心中倒是宽慰了几分。原来昨日那番话,竟是在告别么?
徐柴生面上仍是木木的,眼睛瞥到脚上那双不知被徐二妹补过多少次的草鞋上——方才太过激动,此刻它又脏又破,被他爹知道,保不了又要挨一顿骂了。
这原本也不是甚大事,可徐柴生此时却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一时间,内心简直是五味杂陈。
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人姓甚名甚,家住何方,何等身份,甚至赖人这个称号都是村里人背地里起的绰号。那人一直对自己来历避讳不谈,徐柴生心里有过疑惑,却按在心底,从不询问。
赖人走了,可是他的一句话却始终萦绕在徐柴生的脑海,挥之不去。
徐柴生日常又多了一项补贴家用的责任,哪儿需要苦工活的力,他就往哪儿去,往往是破晓而出,披星而归。
他比所有人都卖力,因此得到的工钱也要多出一些,他通常都会在怀中藏几个,再将剩下的交到他爹手中。
转眼两年过去,十五岁的徐柴生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身形削瘦高挑且挺拔,外貌随了他娘,若是定神审视一番,倒也是个五官端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