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聘知道吴长济会暗中与皇帝见面。
两人心照不宣从未谈过此事。
徐聘当然是有私心的。尽管心中万般不愿承认,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那一份寻不着根源的担忧落到那人身上。皇帝,国之本也。国祚固然重要,但是,除此之外,他内心还担心另一个人——那人若是失去了庇护,下场会如何?
走出茶肆,他独自一人在外漫步信游,细细的春雨打在脸上,轻柔细凉。天色青灰,匆匆便已是夜幕。
徐聘突地住了脚步,发现自己此时身处楚馆门前。眉间染上一层悲悯与犹豫,脚步迟迟不挪动。理智告诉他应该迅速离开,情感却令他迈不开脚步。他不过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不论是心理,身理都会有渴求。即使灵魂情感无所适从,躯干肉体也需要鱼水之欢的慰藉。
这大概是他十九年来最荒诞肆意的一个举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聘生活再拮据,也是一个朝廷官员,穿着气度总是比一般人要体面的。因此他前脚刚踏入楚馆外厅,前方便有人迎了过来,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少年,看模样,岁数不超过十五岁。
“这位爷面生的很,第一次来吧,请跟小的来。”
徐聘哑然,稍稍一愣,才开口道:“麻烦替我准备一间僻静的雅室,备一些酒菜便可。”
少年恭敬应下,领着徐朝内厅走去。
内厅与冷清的外厅简直天差地别,徐聘只在刚进门时看了一眼,脸彻底红透了,只觉得耳根都在发烫,只得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跟着少年上楼。
慌乱仓促之间,便撞到了人。徐聘尚未抬头道歉,尖锐的言语猛扎入耳中。
“长得牛高马大,人模狗样的,怎么偏偏瞎了眼?”
徐聘蹙眉,心想这人嘴巴可真毒,却在看清眼前人容貌后吓了一跳,脸色骤变,支支吾吾连话都说不出,唯有一双凤目死死盯着眼前人,左眉心月窝深深陷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冷笑,“先领他去我房间,我随后便来。”语气中毫无惊讶,漫不经心与昔年如出一辙,随后便下楼了。
徐聘目光一直游移,无所适从,尴尬得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想过相遇,却也没有想过竟是在这种地方相遇。
直到少年将其带进一间异常华丽的雅房,徐聘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他……”
少年温颜道:“大人,那是我们最有名的楚馆的柳晟公子。”
徐聘摇摇头,道:“你先下去吧。”
约摸半个时辰,柳晟推门而入。
徐聘几乎是在柳晟推门那一刻身子便立即绷了起来,匆忙站起身,实在是挤不出虚伪的笑,只得干巴巴不冷不热道了一句:“好久不见。”下句话,再也说不出口。
柳晟不以为然,浅浅一笑,秀眼瞥了徐聘一眼,右手理了理衣前襟,径直坐到徐聘面前,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许聘?”不等徐聘回答,又笑着说了一句:“出息了。”
这话传入耳朵里,徐聘活生生听出无尽的嘲讽,他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语气霎时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怒气,内心一股无名火被引燃了,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顿时将疑问都气势汹汹地问了出来,一把扳住柳晟的肩:“你怎么知道?还有,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柳晟一挑眉:“哦,这种地方?哪种地方?既然许大人高风亮节,不屑于我等风尘之人为伍,为何还出现在这种腌臜之地,凭空给自己添堵呢?”
徐聘被他这么一说,理智霎时回笼,身子一僵,连忙放开柳晟,长舒一口气。柳晟嘴角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肩。眼尾微阖,氤氲着疲倦的泪花,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徐聘清楚看见,柳晟脖子处有几处紫红色的斑痕。
触电般将目光移开了,徐聘内心固执地不愿深究那些斑痕的由来,却仍旧忍不住失望自心底涩涩流出。他低着头,故意岔开话题,一字一句道:“你走了之后,我改了户籍。”
柳晟依旧如往年耐心不足,匆匆敷衍道:“废话少说,我没空听你回忆陈年往事——你来楚馆干嘛?”
徐聘有点心虚,一时无言,找不出借口搪塞过去。
柳晟见他沉默,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徐柴生啊徐柴生,你还真是个木头,当了官,居然还被一个流氓痞子威胁,可笑之极。”说罢,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布裹,丢到徐聘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数一数,少了没有。”
布裹里面的正是许度那日拿走的银两。
“那厮来过几次楚馆,喝醉了酒之后便开始满口吹嘘,嘴里嚷嚷着国考改名,我无意中听到了你的名字。询问之下,得知他是之同那边来得,便猜到是你了。”
徐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徐聘忍不住问道:“那他人呢?”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柳晟冷笑了一声,挑着眉给徐聘倒了一杯酒。
徐聘推辞道:“我不善饮酒。”心中到底没有再问柳晟为何会出现在楚馆,他知道,柳晟不愿说的事,再问也是枉然。
柳晟也不强迫他,随手将酒壶一放,风华烂漫的桃花眼半阖,粉唇微张,颇有几分醉生梦死的意味。他倒是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一只手半支着身子,自顾自喝了起来。
徐聘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了一句:“少喝点。”
柳晟斜斜睨他一眼,懒懒站起身子,行云流水将身上的腰带抽了去,撩开帘子往里走去。
“走时记得关上门,还有,将你的银子带走。”
徐聘闻言,忙站起说:“这些银子,还是你……留着吧。”
柳昇噗嗤一笑,双目间中携着惯有的讥诮之色:“我留着,留着作甚?赎身还是买宅子?”
徐聘顿时无言,这人嘴一向是这么犀利。
徐聘轻掩了门,正欲往外走,又与方才那少年打了个照面。
少年察言观色能力很强,“大人,请慢走。”
徐聘看着他手中端着的四方盒子,不由得出声问道:“你手中是何物?”
少年轻轻啊了一声,大概是没有料到徐聘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于是笑着将盒子举到徐聘面前:“大人不妨自己打开一看。”心道来这楚馆的人,居然这种东西都不知。
徐聘指尖刚触到木盒,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急急收回了手,步履加急,忙不迭下楼。他心里着急着离开,步履便有些不问,在最后一阶楼梯被绊了一下。
暗道一声晦气,徐聘拍拍前襟,目光自然而然在内厅逡巡了一遍,所幸人多耳杂,并无多少人注意他此时的丑态。此一看,徐聘发现东北角的八方桌上坐着几个狄人——他们发色与身量都与大魏人相差太多,很显目。再一细看,与他们同坐的还有几个大魏人,其中一个面相斯文秀气,身着暗流云华服,一眼便可辨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徐聘收回目光,低着头迅速走出了楚馆。
回到家中,徐聘将布裹又包了一层,锁进了暗柜。
第19章 疑惑
太极殿内,死一般的沉寂,满堂朝臣神色各异,有的眼珠乱转,有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却无一人敢出列发表直言片语。
不得不说,时至今日,这一年来看上去位很好说话,总是优柔寡断的天子终于撕开了假面具,露出他真正的面目。
“没有人与我解释这封北地来的折子为何在半年之后才到朕手中这回事吗?”陈正新一双微微吊尾的凤眼半眯,声冷如冰。
“张廷尉!”
被圣上特别照顾的张廷尉只觉得脖子一僵,心道来了,只得乖乖出列,恭声道:“臣在。”
“大魏诏狱法典里,您可还记得,欺上一罪,该当如何处置?”
“回陛下,大魏诏狱法典中,欺上一罪,轻者发配边疆;重者,当诛九族!”张廷尉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北地巡抚马若涛一眼。
马若涛顿时吓得一哆嗦,竟然当场跪在地上。
“臣罪该万死……”
陈正新冷冷瞥了一眼,复问道:“那张爱卿认为,北地出了这番事情,朕该追究谁的责任呢?”
张廷尉沉思片刻,正色道:“小臣认为,此事该从军郡勤王,沿途驿馆,巡抚三处开始追究,为了避免错枉,应该细查。”
“郡王”二字犹如炸雷般引起了一阵轰动,满堂朝臣各怀心思,无不暗暗揣测陈正新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早为太子的时候就不为先帝所喜,而北地军郡的勤王在先帝在世时却是颇受盛宠。早在先帝龙体欠安的时日,便担忧陈正新继位后不容这位兄长,别出心裁下令当时还尚在京中的皇子陈正宏前往北地任军郡郡王,明降暗提。
北地与外族月狄接壤,是军事重地,驻守的地方军即便是保守估计,也不下于五万。
未等陈正新做出回答,钟如策便接道:“张廷尉言之有理,兹事体大,理应细查才是,以免错枉好人。”心里却狠狠将马若涛这芝麻胆的孬种腹诽了几遍,如果刚才他不出来说几句的话,没准这墙头草就把事情给抖落出来了。思及至此,心中顿时也恨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保不准要给陈正新揪住小辫子,引来灾祸。现今只盼着那月狄的使者能早些来,将大事化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