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得大舱,身材略微发福的戎装汉子刚刚上了船舷。
「事情办好了?」
阮长荣看我一眼,躬身道:「臣与民变首领碰了头,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官府征敛过甚又逢天灾,实在活不下去这才造反,以臣之见,朝廷还是怀柔抚恤为好。」
「既然如此,你放手去做就好。」
阮长荣似乎难以置信,抬头望我说不出话来。
我笑。「老阮,你以为朕定要逼你赶尽杀绝,才符合近来的作为,是不是?」
阮长荣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嘟囔道:「我可搞不清楚您到底怎回事。」
「想想看,你也是苦出身,朕若真想杀戮百姓,何必派你前去?」
阮长荣仔细打量我。「您突然间干了一堆蠢事,京里都在传皇帝得了失心疯,怎么现在看起来还挺明白的?」
「也许你们眼中的蠢事,在朕来说,只是想要尝尝宠溺心爱之人的滋味而已。」
「陛下您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我收到斥候密报,孙元熙已经去见了北狄新王,对方有意借兵给他夺取天下,丁寅的暗卫无孔不入,此事您早知道了吧?」
我点头。「他已于前日入关。」
他拍拍胸膛,「我老阮虽吃得胖了,打仗的事情却还在行!给老哥哥交个底吧,下一步怎么办?」
「不怎么办。」
「啥?」
「不要与他无谓结怨,没有好处。」
「你、你你难道要拱手让位?」阮长荣惊得结巴,尊称也不记得用。
我看着大舱里醉醺醺转悠的身影,不答。
「你、你——你气死我了!」阮长荣拼命跺脚,「早知道你看上的竟然是那个人,老子绝不跟你打天下!」
我哈哈大笑。「不跟着朕,你哪能吃得这么胖?」
阮长荣气呼呼地道:「既然如此,就给我乖乖当你的皇帝,把那些劳民伤财的事都停下来,弟兄们也好善始善终,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围场是朕要与他一同自在狩猎,修墓是朕许了心愿要死後合葬,建江南行宫,是他说南方温暖秀丽最适合养老,劳民伤财朕无所谓,只要他高兴——你看,朕如今已无丝毫公心,本不该占着这个位置。」
阮长荣手摸腰间,才发现佩刀已在见我前被解下,双手握拳,横眉怒目地道:「老子这就去灭了他!」
我斥退团团围上来的侍卫,道:「阮大哥要杀他,先杀了我。」
「你——唉!」
他心有不甘地啐了一口,转身跳上小舟,箭一般远离而去。丝竹之声入耳,我望着朗月映照下的江面出神。
徐博已然急流勇退,而阮长荣化解民变,卢双虎平定南疆,姚文赐安稳朝局——开国功勋不论,有这些实绩傍身,又都劝谏过我如今的作为,就算改朝换代,他们几个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我一甩衣袖,扬起笑脸进入大舱。
「你怎么这么高兴?」
他迎上来,几乎是倒在我的怀中,两颊生晕,浑身的酒气。
「想到有你陪在身边,我就高兴。」
「这是甜言蜜语吗?」他傻乎乎地笑起来,修长的手指在我脸庞上滑动。
我捉住他的手,抵在唇边一下一下地亲吻,轻道:「别离开我,好不好?」
「……嗯?」他合上双目,爱困地敷衍,浅浅的鼾声随即传来。
又过去半月,楼船回航驶向围场。睡到半夜,我感到一阵心悸,惊醒过来,身侧的半张床上已经失了温热。
感觉很不对劲,呼吸陡然变得沉重,我几乎是费尽了所有气力起身,不断告诉自己他只是如厕,又或者睡不着去走走。
外屋郑秉直与两名宫女靠墙坐在地上,脸色平静,看来是昏睡过去。
「来人!来人!」
「在!」卫队长应声来到跟前,看到屋内情形,吃了一惊。
「陛下?」
「可有异状?」
「安稳如常,并无异状。」
「叫薛范过来。」
「薛将军二更时离船,说去此地县衙接洽防务。」
「他一个人?」
「带了一名亲随。」
我叫卫队长准备轻舟,又找来夜间瞭望的侍卫问清他们行进方向。
因我出巡,绯江沿途口岸多有戒护,我命人点起烽火,远近各口岸随即封锁江面,他们只要没有登岸,就逃不远。
顺流而下约莫三、四十里,隐约瞧见一条小船正往芦苇荡靠近。我叫来一名船工,听他言道,此处河口狭窄,大一些的船只便转不过去,再前进也是曲折水巷,水草繁茂,是藏匿的好地点。楼船的船工操桨比对方利落许多,没多久便靠上去,两舟相距只有数丈之遥。
我大声喊:「薛范!」
对面划桨的身影僵住,只见他慢慢站起来,幽微火光中露出暗沉的面孔。
「陛下——」
「朕知道,永昌二年你随朕南征时,太子曾延医送药救你寡母,朕也知道,若非元熙以你兄长一家相胁迫,你虽心中对太子感觉愧疚,却没有打算背叛朕。忠孝难两全,朕不怪你。」
我不待薛范反应便转向兄长,他脸上没有任何惶急的表情,只静静直视着我。
「你要走?」
他点头。
「要怎样,你才肯留下?」
他摇头。「我不过虚与委蛇,你早该知道的。」
最後一股元气自胸中急泄而出,我强自微笑,道:「果然如此。」
或许再怎样的倾心相待也难以磨灭之前的仇恨,或许他没了任何指望就只能将我当作依靠。想着他性格一向软弱,我便天天盼着後者成真。虽盼望着却没有半点自信,一边享受着与他相伴厮守的快慰,一边又忍不住忧虑这是不是为松懈我的防备所作的「牺牲」。
他提出种种花样消耗我的威信与国力,居心已经再明白不过,我也仍任他予取予求——我早就没了退路,一生只这一个目标。押上全部身家,期待他因我的执着而心生不忍,若赢得他的心,管这世间被搅得天翻地覆,我都有妥善处置的勇气;若最後他说这一切不过一出戏,那么也就到了我谢幕之时。
如今结局赤裸裸摊开在眼前,我连预想中的伤心失望都没有,一颗心麻木异常。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他烦躁起来,「放不放人,你直说便是。」
「我若不放呢?」
「那就杀了我。」
他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我这才发现当年软弱的兄长,其实早已在我眼皮底下暗暗变得坚忍。
「你走吧。」我背过身,不去看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陛下……您多保重。」
薛范颤巍巍地语毕,舟楫破水声清晰传来。河上凉风习习,正是盛夏里最凉爽的时光。昨天、前天,之前每一天的此时,我与他都相拥而眠,尚在睡梦之中。
如今梦醒,路也到了尽头。
尾声
他说他恨我们母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他爱我,我更不懂。
那时他笑着说你是孙家未来的主子,受尽荣宠,怎能明白庶出孩子都在盘算什么。
我也并没有痴愚到那种地步,旁人的心思我还是能猜度几分的。
譬如兆隆,他想取代兆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希望在我登基以後成为最得力的朝臣,因此便与旁人一起挑拨我与兆安的关系。
又譬如兆宏,他和六郎七郎不为父皇所重,自己又才干平平,就决定依附兆安,等到兆安黄袍加身,他们也好鸡犬升天。
只除了他,我真不明白从头到尾他到底是何想法。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你是含金汤匙出生的人,自然不知道旁人苦苦向上攀爬的艰辛。」
他说这些话是告诉我,我落得成为他禁脔的处境,并非乖谬不合常理之事,成王败寇,各凭本事而已。
很多年前,他完美无缺地扮演着弟弟的角色,没有哪个弟妹比得上他对我殷勤周全。我以为兄友弟恭是理所当然,要说回报,最多与他更亲近些。得到嫡出兄长的赏识,意味着他会有比弟弟们更好的前程,我以为那样足够了。
直到我发现自己除了身分以外没有强过他的东西,而他又显露出某种企图心的时候,我自然以为他的矛头终于指向储君之位——是啊,终于,那时候我竟然是松了口气的。谁又想得到他对我索求的,会是那样匪夷所思的东西?
我一向认为花红有时,只要在盛放时采撷即可,何必执着于来年同谁共赏?不曾尝过长久对某一人痴狂是什么滋味,也没有兴趣知道,而看兆安的样子,那怕是极苦极苦的煎熬吧。
我们一起时,除了那档子事上他喜欢乱来,其余时候,我也觉得他真是可怜。如果我真的不过是一名乡野书生,被他那样赤诚以待,也许,也许……
「启奏父皇,今日诸事议毕。」
神游中的我被元熙的呼唤拉回,发现自己正坐在金銮殿高高的宝座上,就着照进窗格的秋日阳光俯视群臣。这个位子终究回到我的手里——确实只是一个「位子」罢了。
「退朝。」从头到尾,我只需要说「退朝」两个字而已,旁的都有元熙处置。
兆安篡了该是我的皇位登上宝座,元熙找到我,不过需要一个吊民伐罪的好幌子,如今大业已成,我对他来说又是一块绊脚石了。好在傀儡这个行当,我已驾轻就熟。
在父亲母亲弟弟的掌控下过了前半辈子,余生则又落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要埋怨命运不公,还不如怪自己无能。
兆安和元熙合该活得轰轰烈烈,而我若生在寻常百姓家,一定能过得顺心许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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