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朝,摆驾敬严宫。
敬严宫便越发衰败了,这些年父皇身边的嫔妃们一个个死去,宫人只有裁汰从未补充。元熙对这个祖父不亲,修葺之事我提过两次,他也没有回音。
太医诊断父亲时日无多,我每天都去陪他说上一阵子话。六年不见,他老得不成样子,重逢时,花了很久才认出眼前是谁。没有什么抱头痛哭的场面,好像经过这场劫难,一切人情都已经淡了。
父亲今日也一如既往地谴责兆安,言辞激烈。我一贯静静地听,却不知为何突然没有了耐性,开口道:「如果二郎是嫡子,我是庶出,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了。」
父亲怔了怔,道:「那怎么可能?」
「也不过是姨娘嫁给您的时间晚了些,她的家世还是不错的。」
兆安母亲的家世并不比母亲差多少,我懂事之後有时疑惑,她娘家为什么愿意将女儿嫁给已经妻妾成群的父亲做小。
「那畜生非我亲生,你不知道?」
我蓦地呆住,一股战栗自心底涌上。
「他母亲在嫁我之前有一名情人,因非清白之身,娘家把她降格遣嫁,新婚之夜她对我说明情由,我敬她义烈,虽为免旁人非议间或与她同房,但从未有男女之事。後来小畜生出世,情人却在边关阵亡,她才死心跟我——这件事连你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续道:「他没对你说过?」
我闻言更加愕然。「兆安他知道?」
「他娘过世时我便坦诚相告,且道他要走随时可以走,他那时候不是大病了一场吗,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後来他未提起要走,我怜他幼小,便也听任了。
「有方士说过这畜生命克六亲,我以为不是亲生当无所谓,後来他又为我朝建功立业,我还相信他知道自己身世,必定不敢有不臣之心……谁知因这一念之仁,被他害到这般田地!」
父亲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晃动得如风中衰草,我尚在惊骇中,什么都没有心思顾及。
「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
父亲在咳嗽间隙睨我一眼,轻蔑的眼神当是在说:「那必是他自知说出去难听,就索性冒了我孙家子孙的名头。」
不不,他断不会稀罕的。他巴不得自己不是我的兄弟,如果有办法扫除「血亲」这层障碍,我不信他会在乎出身寒微、改朝换代这种「小事」。
毕竟连我听了这番话,心中沉沉的重负都不由得去了一些。原来我与他身上流的不是一样的血脉,那么出于乱伦的负罪,便不存在了……
孙兆功,你在想什么?!有个声音犹如当头棒喝,我一惊,急忙收摄心神。
父亲抚着胸口,颤巍巍接下我递过去的茶盏,啜了一口。
「兆功,我听说小畜生身边有个男子,与他有苟且之事,最受宠爱,你们将他的妻儿流放西海,那个男子又是怎生处置的?」
「……这些事都是元熙在办,我不甚清楚。」我不知道父亲究竟知道多少,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是吗?」父亲放下茶盏,道,「好在小畜生已被烧死,他天性凉薄,对枕边人也不会有什么恩义,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是。」
「我乏了,你也去歇息吧。」
「是。」
我站起来,轻轻退出暮气沉沉的内室,到了门口,听到父亲一声长叹,吐出「孽障」两个字来。我如遭重击,慌慌忙忙离开。
恍惚间出得敬严宫,坐上轺车,驶了没多久,有一个熟悉的纤瘦身影从转角处过来,望见我的车驾後,便与随行人等跪在路边。
我下车,走到她跟前。
「参见陛下。」
「平身吧。」我伸手虚扶。
「谢陛下。」碧儿身子一颤,轻轻退开一步。她是我践祚後,唯一被册封为新皇妾室的女人,按照元熙的意思,恐怕也是最後一个。
两年前在她身上洋溢的夺目青春,令我心生向往,如今那翠绿的生机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头上沉重闪耀的坠饰,昭示著作为嫔妃的荣光。
兆安没有杀她,却处了幽闭之刑,也因此元熙放心让她来应付天子妻妾空缺的尴尬,不必担心又有人来抢他尚未到手的大位。碧儿的孩子没了,自己又身受残酷刑罚,我抱愧,却又难以面对知晓蕙风园中种种过往的她,因此如非必要,两厢并不见面。
她正要去敬严宫请安,刚交换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她看向我背後,脸色一变,向来人请了安,便告退而去。
「儿臣参见父皇。」
元熙跪倒在我身後,这些礼数他执行得直入夸张境地,也顺便赚个「太子仁孝」的评价。子敬父本是伦常,可天下皆知我的皇位是他起兵逼兆安退位而来,因此他尊敬我这个无用的父亲,竟令人分外感动了。
「我儿平身。」我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个儿子我大概永远没有办法再亲近,错在他、在兆安,恐怕更在我。
「父皇这是去哪里?」
我不知为何有此一问,茫然看他,半晌才道:「朕去书房。」
「原来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儿臣还以为父皇又要去蕙风园了。」
「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个宫里皇帝会逗留的场所,都有「他」的影子,难道真要我为了逃避去迁都吗?
「儿臣有一问。」
「什么?」
元熙靠近,在我耳边道:「君临天下的滋味,与雌伏于男人身下承欢相比如何?」
「……」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不会有好话,却没料到是这样直白的一句。
「您是不是被调弄得上了瘾,才几次三番不肯下杀手,就连他现在那副鬼样子,也愿意委身相就?」元熙话中带着强烈的愤怒,双眼却看向别处,好似斥责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太子说话要有分寸。他是你的皇叔,也是自愿禅位的前代国君。」
「所以你便天天过去『服侍』他?真可笑,一个才出来,一个又住进去,看来蕙风园真是龙兴之地。」
「你若不愿看到我们,挑个日子,朕传位于你。」
「好一个『我们』。多虑伤身,父皇还是好自为之吧。」他低声说完刻薄的话,又摆出一副恭谨的样子,「儿臣告退。」
「等等。」
「父皇有何示下?」
「对你四叔他们,不要赶尽杀绝。」
「为何?」元熙沉下脸,顷刻间浑身就仿佛长满了倒刺。
「你毕竟也要有子嗣继承。」
他老成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怒道:「你怎知我自己不会有後?」
我轻描淡写地道:「太子妃都远走大漠了,不是吗?」
「住口!他可不是什么太子妃!」元熙吼完拂袖而去,早把行礼忘得一干二净,找我究竟为了何事,也一句未提。
我有些想笑,不管他在朝堂上如何表现优异,面对有些人有些事,仍不过是个十六岁大的孩子。
上了轺车,执缰内侍犹豫地问:「陛下,去御书房吗?」
我道:「蕙风园。」
蕙风园。
「大哥!」兆安用孩童般的口气高声呼唤,一往无前向我奔来,途中颠踬,又迅速站稳了继续。
他的左半边脸完美如昔,右边却有着凹凸不平的丑陋疤痕。这疤痕一直延伸到脖子以下,以及大半条手臂。
那日元熙带大批军马围困苍山行宫,兆安派郑秉直捧着禅位诏书出来,自己在寝宫引火自焚。等到元熙派人进去,房梁正好掉落在重甲持剑端坐的他身上,据说他当时一声未吭。
外人都道先君在苍山围场自裁,事实上他昏睡了整整两个月,醒来时,成了只记得母亲生病卧床的六岁孩子。
也许姨娘辞世那夜,听了父亲的一番话後,他的心灵就已扭曲。我没有善尽为兄的责任,关怀流于形式,每每贪于享乐疏忽职分,母亲的苦心也没有好好体察。只要我曾经认认真真看过兆安的眼,哪怕只是一次,怎么会辨不出他的压抑与异常情愫?
所以上天也将惩罚降在了我头上,何其公允。
「大哥!」他围着我蹦蹦跳跳,左手开心挥舞,右臂无力垂在身侧。「大哥你今天来得好晚!」
跟在他身边的郑秉直朝我行礼——这老内侍从没唤过我「陛下」。我问他:「二郎今天听话吗?」
兆安抢着回答:「二郎很乖很乖,写了整整两张大字,郑叔叔奖励二郎吃糖!」
他的右手再不能使用,现在正学左手写字。
「是吗?快让大哥看看。」
我执起他的手,走向蕙风园二楼,面对他每次都要提出的询问,流利编造出他生病睡了许多年,父亲母亲奔赴边关打仗,五郎去当舅舅家的小孩,姨娘下江南探亲,明远被送到神医家里常住之类的谎言。
「那么,只有我和大哥在一起了吗?」
「……对。」
「真好。」
我猛然停下脚步。
无视我的震惊神色,兆安完美的左脸上漾起天真笑意,站在二楼栏杆後眺望远方,重复一遍:「只有二郎和大哥在一起,真好。」
我恍惚回首西望,只见彩霞满天中,一抹血色残阳,缓缓没入山坳。
——全文完
番外 余温
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即使在号称天候温暖适宜的江南,骤然转凉之际的冷雨,也颇令人难以消受。
孙兆功一手撑油纸伞,一手撩着衣摆,急急忙忙走在路上,布鞋上早溅满泥水,肩头後背也已打湿。终于来到一座小宅院的门前,他抖了抖湿衣,收起油纸伞,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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