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多说,三人就坐用膳,内侍用随身带来的奶水喂婴儿。
元熙的保证看来暂时有效,今天他确实异常乖巧,自顾自玩着餐具。
兄长再三瞄我,欲言又止,吃下半碗饭後终于开了口:「她的母亲……怎样了?」
我将剥好的虾投到他碗中,道:「你在乎?」
兄长耷拉下肩膀。「她不过觉得我可怜而已。」
我冷笑。「这么说来,我倒也不吝于每天可怜你。」
「我是个男人。」他低声说,语气中压抑着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我胸中一窒,接不下去话头。
元熙狼吞虎咽吃了顿饭菜,就跑过去要抱弟弟玩,内侍拗他不过,又见我不阻拦,便将孩子递了出去。
我与兄长默默相对,拨弄着饭菜。元熙抱着孩子在我们身边兜来转去,嘀嘀咕咕与「弟弟」说着话。
「殿下,您在做什么?」
侍从的惊叫声打破僵局,那声音满含极大惊恐。
我坐的位置看不见他与元熙的动静,才刚回头,兄长已站起身。
「怎么了?」
元熙背对着我们,侍从站在他对面,青着脸,嘴动了几动,便翻白眼瘫倒在地。
兄长止住走过去探问的步伐,怯怯地喊着:「元熙?」
元熙转身,双唇间露出半只血淋淋的小手,他舌头一卷,将这半只手吞没,大口咀嚼,连皮带骨咽下肚後,咧开鲜红的嘴笑道:「弟弟,好吃。」
血肉模糊中,他的红唇白齿分外显眼,他手里的孩子脸色乌黑,早没了声息。
兄长捂住嘴双眼圆瞪,忍不住呕了出来。
一个月後,元熙出宫,成为诸王子中第一个开府置官署的。我顺便给他安排了亲事,对方是原漠南总督左巡的独子左听川。
上回行刺之事,左巡竟也掺了一脚。对朝政如此热心的边将,留着是个祸害,我除了他兵权,命人将他与一家老小押解进京,谁知他的独生子中途脱逃,更不料这少年又自己跑来击登闻鼓,要为父亲伸冤。
我召了他询问,此子对父亲所作所为竟没半点知晓,胡乱热血仗义,实在可笑,登时就要杀了了事,转念一想他功夫了得,性格又单纯好控制,或可留用,後来便以免左巡一死为交换条件,命他去监视元熙动向。
元熙那小子阴险刻毒,猜忌心着,遇到左听川这种看似横冲直撞的个性,必定越发疑心着着,足够让他束手束脚一段时间了。
本朝素来没有同性相婚之事,我将一名罪臣之子许配给元熙,顿时引来朝中哗然。元熙得疯病的缘由,群臣都单纯当作思太子一家遭屠戮时他受刺激太大,也明白我虽然为了显示仁德而留下了他的性命,但却绝不会让思太子兆功的血脉再次承续——
抱着这种想法的大臣们,都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还有一些人则觉得就算父辈有再大罪孽,我用这样的方法侮辱两个出身高贵之人,未免有失人君风度。我意已决,自然不会因为不咸不淡的谏言而改变。
我也告诉了兄长此事,他对此不置一词。应该的,他本来可以有别的寄托,元熙扼杀了那个小小的新寄托。
徐博是知道更多「内情」的人之一,此人颇有点管仲的风范,心愿是辅佐英主缔造盛世,对于「寡人有疾」之类的细枝末节,则从不过问。
正因如此,他也跑来劝阻,令我有些意外。
「朕以为,徐卿家比旁人更明白。」
「臣冒昧揣测,陛下是想逼出元熙殿下本性。」徐博一脸老谋深算,分明是笃定自己想得没错。
我笑了。「不愧是徐卿。」
「臣不敢当。臣愚昧,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走这步险棋。陛下当时留着他的性命,自有陛下的考虑,臣不敢过问;可现如今既然放他开府,那自是不将人搁在眼皮底下也无妨了。」
他故意顿了顿,我暗骂他老奸巨猾,说什么不敢过问,这不就是拐着弯试探我与兄长眼下的关系。
见我没有反应,徐博轻咳一声,续道:「心腹之患,斩草除根尚且不及,怎能养虎为患?」
我摇头。「说什么虎狼的,不过是毛还没长齐的孩子罢了,掀不起多大的波澜,不足为虑。」
「此子尚在稚龄,心思便已深沉莫测,陛下心怀妇人之仁,臣恐有朝一日祸起萧墙。」
我佯作怒容:「大胆徐博,你仗着自己是开国功臣,竟敢看轻朕吗?」
徐博镇定如常,道:「『靡不有始,鲜克有终』。陛下四年来励精图治,好不容易使海内归心,臣实在不忍看大好基业,最终因细小疏漏毁于一旦。」
他说完跪下磕了个头,道:「臣自知言语冒犯天听,然不吐不快,请陛下降罪。」
我望着他的头顶乌纱,叹了口气。「起来。别人怕朕也就罢了,连你都一口一个冒犯、死罪的,不觉得别扭吗?」
他口称谢主隆恩,站起来後低头抿嘴,却分明是在憋笑的样子。
我从几案後绕到他跟前,捶了他肩头一记。「老小子,朕就知道你心中没半点敬意。」
他晃了晃站稳,装模作样地惶恐躬身道:「臣不敢。臣所说都是肺腑之言。」
「那朕也说一说肺腑之言。」我走回去,隔着几案与他对视。「朕觉得很无趣。」
徐博瞪眼。
「你难道不认为以前每天冲锋陷阵的日子,过起来更有滋味吗?」
「天下已在陛下掌中,眼下的要务是守成无疑。」徐博说着,眼珠子转个不停。
我受不了地朝他摆手。「朕没有要打仗的意思,你可以停止盘算粮草从哪里调拨了。」
「……臣遵旨!」
一个人思虑太周全也真是麻烦得紧,我只得告诉他:「你回答朕的问题即可。」
「臣不觉得目前生活比以往无趣。每日里都有许多人要见,许多事要商讨,虽说身居宰辅之职,具体事务尽可交由六部分理,但『总揽机要』几个字,就足够让臣团团转,推动政令颁行、查看实施後效、应付派系争斗、考核官员操行……这种种事端牵涉的精力比当年在战场上谋划厮杀时,还要多上好几倍,臣忙得分身乏术,实在不觉得有何无趣。」
「案牍劳形,难道你不会不耐?」
「朝政纷繁,如何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臣觉得思量起来十分有趣。」
徐博言谈间流露出一种傲人自信,几乎令我汗颜。
「朕错了,应当和老阮和老卢他们说这种事。」
徐博道:「武将们领个虚衔,得了份封邑,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也未必就高兴再上战场。」
我苦笑。「那么只有朕在庸人自扰了。」
「臣斗胆评价一句,陛下这个皇帝到现在为止都做得不错。敢问您心中还有何不满?」
我侧身,拍着椅背上的五爪金龙,对他说:「朕对这个位置并没有多少执着,你信不信?」
「陛下?」徐博呐呐不能成言。这句话在他听来,恐怕很是吓人吧。
「就算真的在朕手上天下大治、四夷来朝,那又如何?朕不是为了听你们三呼万岁才坐上皇位的,也不在乎史书上怎么写,朕要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你从不说,其实心里觉得朕这样很可笑吧?」
「旁的事臣无从置喙,臣只知道陛下懂得尽本分。古往今来,想要这个位置的人千千万万,真正得到它的不过百数十人,这些人中力图作为的,更是少之又少。
「臣以为陛下不必过于在意从前之事,只要您有担当天下大任的器量,为了什么才坐上大位就不再着要。臣从一开始就相信陛下有这样的器量,也因此臣愿意在这样的陛下身边,效犬马之劳。」
「你这是存心向朕施压吗?朕确实也不忍让你们失望。」我仰头瞧着金碧辉煌的屋宇,「你说,有朝一日朕真正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再不必依赖这个位置给予的权势去胁迫强占,那个时候,朕是不是不会对这个位置弃若敝屣呢?」
徐博将头低得更低。「臣衷心盼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而且恕臣直言,臣实在觉得陛下要夙愿得偿,简直难如登天。」
我不悦地撇嘴。「啧,这种话你心里面想想便好,何必说出来给朕难堪?」
徐博微笑。「多情种随处都有,英主却是百年难遇。臣乞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为了私情耽误不世功业,更万勿祸殃黎民。」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你再说下去,可要小心朕吓得马上甩手不干。」这个话题实在累人,我目光短浅欲令智昏,哪辩得过胸怀天下的丞相大人。
徐博还待再说,我摆手道:「开府之事朕意已决,要他真闹出什么声色来,也总有法子解决的不是?成天政务奏议,枯燥烦人,就当朕想玩点新鲜的吧。」
「您要玩新鲜的,还不如选些美人入宫玩玩。」
徐博放低声音嘀咕,仍是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是敢撺掇大臣们劝朕选妃,小心回家卖白薯。」
他缩缩肩膀,轻咳一声拿出试行新税法的奏折,一本正经开始条分缕析。
那女婴被元熙扼死後,兄长的精神又坏了下去,汪太医天天往他那边赶,补血养气的药也一样样送到蕙风园,却全无改善。
「你连抱都没有抱过的孩子,何必呢?」我坐在床边,见他一脸病容,心里难受得紧。
他迟钝地将头转过来看我,目光灼灼。「你在试探他吧?故意说是弟弟。如果真是个男孩,他就不是不可或缺了。」
我替他掖了掖被子,默默不语。其实不必使出那种激烈办法也可以达到目的,兄长变成这个样子,令我有些後悔当初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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